引言

關燈
除了一般功用外,還包含秘密的意義。

    我們人人都熟知人類各種文明起源時期的許多傳說、神話和寓言,那時音樂的力量遠遠超出其他一切藝術技巧,成為了統轄靈魂和國家的力量,音樂是一個秘密的攝政王或者是人們及其國家都必得遵守的法典。

    從中國最遠古的時代直至希臘神話時期,一種讓音樂支配人們過幸福天堂生活的觀念始終占有重要地位。

    玻璃球遊戲也與這一音樂崇拜(歌聲的神秘力量在永恒的變化中向塵世的我們召喚——諾瓦利斯)具有最内在的聯系。

     盡管我們也辨認出玻璃球遊戲的思想是永恒的,認為它早在實現之前便已存在,然而它之發展到我們現今熟知的形式,顯然有着它明确的曆史軌迹,這裡試将其最主要的曆史階段簡述如下:這場以建立遊戲團體和發明玻璃球遊戲為主要成果的思想運動,開始于文學史家普裡尼烏斯·切根豪斯①所研究并定名的“副刊文字時代”這一曆史時期。

    這一稱謂固然美妙,卻有危險性,常常很容易誘導人們對那個過去年代生活狀況的觀察發生偏差,事實上被形容為“副刊文字”的時代井非毫無思想的時代,甚至從來不曾缺乏思想。

    然而,在切根豪斯看來,那個時代對精神思想考慮甚少,或者毋甯說它還不懂得如何恰當地在生活與國家結構之間安排精神思想的地位,并使其發揮作用。

    坦白地說,我們對那個時代所知甚少,盡管它幾乎是蘊育了以後一切文化的土壤,凡是今天的精神生話無不烙刻着它的标記。

     切根豪斯認為,這是一個極其一市民氣一的社會,是一個廣泛屈服于個人主義的時代,當我們按照切根豪斯所描繪的若于特征去了解其氣氛時,那麼我們至少會确信,他筆下的諸多特征不是杜撰,也不是誇張或者歪曲的,因為它們是一位偉大學者研究了大量史料後的結論。

    我們找上他,因為他是迄至今日唯一認真研究了這種“副刊文字”社會的曆史學家。

    與此同時,我們還得提醒大家切記,不要對已經遠去的時代的錯誤和野蠻嗤之以鼻,那是十分輕率和極其愚蠢的。

     中世紀以後,歐洲的精神生活似乎是走着兩種不同發展傾向的道路。

    一條是思想和信仰的自由,掙脫一切權威的羁束,也就是從自感成熟的理性主義立場反抗羅馬教會統治的鬥争。

    另一種傾向則是秘密而熱烈地搜尋着如何正當合法地獲得這種自由,如何建立一個嶄新而又與理性相适應的權威。

    一般來說,我們可以斷言,總是精神思想赢得了這場常常因目标不同而互相矛盾的鬥争。

     用無數犧牲去換取這種勝利是否值得?我們今日精神生活情況是否完善,還能夠進一步發展麼?過去的一切痛苦。

    痙攣和變态,從審判異教徒到實施火刑,迫使許多“天才”成為無謂的犧牲品,或發瘋或自殺,難道不是無庸置疑的問題?曆史就是曆史,不論它是否正确,不論它也許不應當發生,也不論我們願否承認它的“意義”,一切全都無可更改。

    不管怎樣,人類為精神“自由”而進行的鬥争終于發生了。

    一直發展到後來被稱為“副刊文字”的年代,人們固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卻覺得難以忍受。

    因為每個人雖然完全擺脫了教會的監督,也部分擺脫了國家的管束,但是還始終未能建立起自己樂意遵守的真正準則——~種真正嶄新的權威和合法性。

    切根豪斯向我們叙述了那個時代裡無數精神堕落、腐敗與自我侮辱的實例,其中若于例子着實令人咋舌。

     我們必須承認,對于那個所謂“副刊文字”時代的精神産品,我們不能作出明确的解釋。

    它們顯然是每日報紙版面上最受歡迎的部分,擁有上百萬讀者,是那些受教育較少讀者的主要精神食糧來源。

    它們所描述的或者毋甯說是“漫談”的知識項目超過了千種。

    這類副刊文字作者中較聰明者常常嘲弄自己的作品,切根豪斯在接觸了許多這類著作後至少承認,盡管它們确乎難以理解,卻顯示出作家們的自我椰榆傾向。

    很可能在這些粗制濫造的産品裡确實包含有一定程度的諷刺和自我椰榆的内容,因而首先得找到理解它們的鑰匙。

    這些瑣碎文字的著作者一部分來自編輯部,一部分是“自由”作家,甚至常常被人稱為“詩人”,其中也不乏學者,甚至是著名的大學教授。

     這類文章最熱衷寫的題材是:關于著名男人和女人的奇聞逸事或者他們書信所反映的私生活,文章的題目五花八門,如:《尼采和1870年的婦女時尚》,《作曲家羅西尼最愛吃的菜肴》,《小狗在紅妓女生活中扮演的角色》等等。

    人們愛寫的另一類内容側重于曆史,也正是當今富人們聊天時經常涉及的話題,譬如:《幾世紀以來的人造黃金夢》或者《論化學一物理試驗對氣候的影響》等諸如此類的問題,數量超過了百位數。

    倘若我們讀過切根豪斯所開列的這類無聊文章的目錄,會對人們竟以它們作為每日精神食糧而驚訝萬分,更有甚者,居然有許多頗有聲望的作者,也曾為這種無多大價值的龐大消費出力“服務”,說來奇怪,當年這同一名詞還常被用于形容人類同機器之間的關系。

     某些時期裡特别流行訪問名人談論熱門話題,切根豪斯還為此辟了一個專欄,記載了諸如此類的訪問記,例如請化學家或鋼琴家談政治,請走紅演員、舞蹈家、體操明星、飛行員,甚至詩人議論獨身主義的利弊、經濟危機的可能成因以及其他日常問題。

    所有文章的共同特點是:把一個熱門話題與一個名人扯在一起,切根豪斯舉了上百個例子,其中部分文章讀後令人瞠目結舌。

    如前所述,很可能這些匆忙趕寫出來的文章裡也存在着諷刺性内容,也許甚至是一種惡魔般的、垂死掙紮似的諷刺,我們唯有在設身處地地着想之後才可能稍有體會。

    而當年大多數似乎頗愛讀報的讀者,卻顯然老老實實囫囵吞棗地全盤吞下了一切荒謬的東西。

    譬如一幅名畫換了主人,一份寶貴的手稿被拍賣,一座古城堡慘遭回祿之災,或者一位古老貴族家庭的成員卷進了一場醜聞等等事件,讀者們不僅在數以萬計的報道裡讀到了具體事實,而且還會在這一天或者下一天出版的其他文字材料裡讀到了一大堆從傳奇、曆史、心理和性欲等等角度撰寫的時髦東西,任何細枝末節都不會被這股洪水般洶湧而來的急流所遺漏,而所有匆匆忙忙問世的急就章,不論在遣詞造句上,還是在分類構思上全都烙刻着不負責任地大批量生産的印記。

     此外,還有一種遊戲也可算是與“副刊文字”同類的文化活動。

    在這類遊戲中,讀者成為發起人,充分運用每個人的知識材料,切根豪斯曾針對這一奇異現象寫了一篇題為《縱橫字謎遊戲》的長文,報道十分詳盡。

    當年有成千上萬的人——大都是工作勞累而且生活艱辛的人,在工餘空閑時俯身于這些字母拼成的條條塊塊上,按照既定的遊戲規則填充着其中的縫隙。

    我們必須小心謹慎,不可隻見其悖理或者古怪的方面,更不得持譏諷态度。

    因為每個人玩這類孩子氣的猜謎和填字遊戲既非出自天真稚氣,更非由于遊手好閑,而是因為他們處身在政治、經濟和道德的震蕩和混亂中感到恐懼,還因為他們參與了很多次可怕的世界大戰與民族戰争。

    他們玩耍這類小小的文字遊戲自然不隻是無意識的玩耍,而完全符合一種深藏的内心需要,閉上眼睛不去正視那些難解的疑問和駭人的沒落景象,以便盡力逃入一個清白無辜的假象世界。

    他們堅毅地學習駕駛汽車,玩耍最難的紙牌遊戲以及沉湎于縱橫字謎之中,——因為他們面對着死亡、恐怖、痛苦、饑餓,幾乎是毫無保護的,他們已不再能夠從宗教獲得慰藉,從理智求取忠告。

    他們已讀過太多的文章和聽過太多的報告,他們沒有把時間和精力花費在自我強大上,以緻無力對抗外界的恐怖和畏死心理,他們隻能夠膽戰心涼地挨日子,不相信有任何明天存在。

     另外還有許多演說辭也是這種副刊文字的較為重要的變體,我們也必得在此略加叙述。

    那時,不論是專家學者還是從事文化行當的各式人等,都曾向依然強烈留戀業已喪失意義的往昔文化觀念的中産階級市民發表過大量演說辭,不僅有節慶祝賀意義的特殊場合上的講話,而且還有相互間的熱烈交往的講話,演說數量之多幾乎令人難以理解。

    當年一個中等城市的市民或者他的妻子每周至少可參加一場報告會,而在大城市裡則幾乎天天晚上都可聆聽到形形式式主題的演講,對藝術作品,對詩人、學者、研究人員,對環球旅行等等發表種種理論見解,而聽衆大都持純粹被動态度,盡管演講的内容與聽衆間總存在着這樣那樣的關聯,卻因他們缺乏一定程度的相關知識、心理準備和感受能力而不得不緘默無語。

    當然也有輕松有趣或者機智诙諧的演說,譬如講述歌德如何身穿青色燕尾服走下驿站馬車,如何勾弓嘶特拉斯堡或者魏茨拉爾的美貌少女,又或者大談特談阿拉伯文化,演說中不斷冒出一串串聰明的時髦話,好似往骰子盤裡一把把擲骰子,引得一個個聽衆興高采烈,每當這個聽衆大緻領會了某句俏皮話的時候。

    人們還聆聽了許多介紹作家的報告,其實他們并未讀過或者準備閱讀這位作家的作品,他們隻是聽着,還看着銀幕上放映的作家相片,就像他們閱讀報刊上難讀的副刊文字一樣,吃力地穿越着由一個個他們全不理解其意義的互不相關的知識斷片所組成的汪洋大海。

    總之,人們已面臨懷疑文字的這一可怕的階段,一種崇尚苦行主義的反運動開始醞釀成熟,最初還很秘密,隻在極小的圈子裡活動,很快就日益強大而公開活動了,并且成為一種培育新人和人類尊嚴的運動。

     那時的精神生活其實在許多方面都是生氣勃勃和莊嚴崇高的,至于同時存在的諸多不穩定與虛假現象,我們現代人将其解釋為一種恐懼感的症狀,因為人們在一個似乎很成功很繁榮的時代将要結束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正面臨絕望境地:物質極端匮乏,政治和軍事危機四伏,日甚一日增長的自我懷疑,懷疑人的力量與尊嚴,是的,甚至懷疑自己的存在。

    然而,與那個時代表示衰亡的迹象并存的還有許多高水平的精神成就,其中令我們深深感謝的遺産便是音樂科學的誕生。

     但是,人們雖然能夠輕松容易地把以往任何曆史片斷納入世界曆史,編得又巧妙又動人,但要讓他們安排自己在當代現實中的地位則幾乎是不可能的,因而當年恰恰就在知識分子中間——目睹精神文化需求和成就迅速下降到了極其微弱的水平——産生了可怕的懷疑與絕望感。

    也即是他們剛剛發現(自從尼采哲學誕生以來就無處不在的發現),我們文化的青春期和創造性年華業已過去,遲暮已經來臨。

    猛然間,人人都意識到了這點,許多人便以直率的觀點分析了那個時代為何出現如此大量令人驚恐的征象:冷漠的機械主義生活,嚴重的道德堕落,國際間的缺乏互相信賴,藝術的虛假不真誠。

    情況就像那篇驚人的中國童話裡所描寫的,“下沉的音樂”已經奏過,好似一架管風琴的隆隆低音振蕩回響了幾十年後終于逐漸停息,然而它早已進入過學校、報刊和各類研究所散發出的腐敗氣息,早已襲擊過許多大體上還算嚴肅的藝術家和批評家,令他們憂郁或者瘋狂,它在一切藝術領域泛濫成災。

     對付這個業已入侵而且無法加以驅逐的敵人有種種不同的辦法。

    有些人采取默認其存在并且恬靜地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