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北平暮色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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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還給我。

    ”她提醒他。

     他笑。

    從小在軍營習慣了,做教員多年,以少年年紀威懾比他年紀大的學員們,須非常手段。

    能馴服一匹烈馬的将軍,和她一個女孩子搶照片,竟搶得義正言辭的。

     “今晚我去廣德樓的義演,你呢?”她問,趁機把手探進他的西裝。

     “聽聞廣德樓有義演,二小姐也會去,便讓人改了行程。

    ”他将西裝攏好。

     這倒是驚喜了。

     她因謝骛清要去義演,暫忘了争搶相片。

     離開勸業場,兩人分開行事。

     謝骛清須返回東交民巷,她先至廣德樓。

     因是義演,北平城中名伶盡數到了場,連天津租界隐居的幾位也到了。

    戲樓大門外,懸着一個個名匾,當她見寫着祝小培和祝謙懷的名字,一瞬恍惚,像回到過去。

     包廂不夠。

    一樓兩旁的遊廊擺了雅座兒,被一個個木雕花屏風隔開。

    為順應時代,今年戲樓裡開設了官客席和堂客席,前為男席,後未女客之位。

     廣德樓老闆将她引到二樓,後頭的散座兒裡,幾個桌子旁有人聊開了,說中原大戰。

     “都說仗要打完了,西北軍要敗了。

    ”廣德樓老闆輕聲道。

     廣德樓老闆替她打了簾子。

     老包廂,老座兒。

     “底下坐了不少西北軍,”廣德樓老闆提醒她,“今日能不下去,就不下去。

    ” 對北平本地人來說,看這些人都像看走馬燈上紙人紙馬。

    這十幾年,兩朝更疊,軍隊來來去去,每個人都想身披黃龍袍,卻又被更先進的槍炮趕出四九城。

     兩折戲後,謝骛清姗姗來遲。

    他前腳進了包廂,西裝剛脫下,沒來得及挂上衣架,外頭,就東交民巷送過來一份最新的急電。

     電曰:東北軍拟入關,定于九一八。

     “看來,中原的戰事要結束了。

    ”謝骛清對折電報。

     那年的九一八,東北軍系入關,擁護南京政府,結束了中原大戰。

    那晚,沒人想得到一年後的同一日,将會發生什麼。

     那天,收到消息的不隻有謝骛清。

     義演提前結束,穿軍裝的全都走了。

    義演請來了西北受旱災的縣長。

     那個縣長特意換洗幹淨,穿了不大合身的西裝,端坐在戲池子的第一排長椅的最右手位子,等着發言。

    他起初見包廂裡都是紳士名媛,眼裡是歡喜的,中途見包廂一個個空了,底下前幾排的賓客也都随大流走了,焦急地看着空了許多的廣德樓。

     籌辦義演捐款的負責人,來問何未這間包廂的捐款數目。

    她問了最高額,在那個數字上多出了十萬元,對負責人說:“不要匿名,将這個數字喊出來,能刺激人捐款多些。

    ” 人好攀比,有頭有臉的人更好比。

     她讓負責人請那位縣長上二樓,坐何家的包廂。

     何未讓均姜泡了菊花茶給他,閑聊起來,縣長是通過公開考試應聘上的,是西北本地的讀書人。

    當初的考卷包括萬象,從革命到世界局勢都有題目。

    “難是難的,但不如現在的災情難。

    ”那人笑着,眼底有悲傷。

     從前年西北大旱,幾乎一滴雨未下,夏糧絕收,秋糧無種可種,到冬天已見災情蔓延,吃觀音土的、樹根的人到處都是。

    九十二縣,無縣不旱,重災區十室九空,赤地千裡,餓殍遍地,人口市場生意紅火,全都明碼标價…… “還鬧狼災,”縣長說,“黃土坡上一群群下來,好多人怕狼咬脖子,睡覺都戴那種挂鐵刺的項圈。

    自光緒三年,就沒見過這麼大的旱災了。

    ” 受災的範圍太大,做什麼都是杯水車薪,隻盼着下雨。

     何未口頭捐了兩卡車的鹽,送給縣長換糧食。

     謝骛清在一旁始終不發一言。

     荒誕人間。

    樓下為戰局倉皇離去的軍官們大多來自西北,百姓在受災,他們卻在争權。

    他們的軍裝,不穿也罷。

     *** 這天,她回百花深處。

    斯年的學校轉為寄宿制,平日不在家裡,院子靜悄悄的。

     倉促洗過澡,她散開長發,懶得放窗簾子,徑自躺到謝骛清習慣睡得外側,聞着枕頭裡他的中藥香,睡着了。

     夢裡,二叔着急抱起她,嫌黃包車跑得慢,還總被駝隊擋着,他索性自己背着她繞小胡同往同仁堂跑。

    到同仁堂門口了,二叔滿頭汗,被人問,何二公子,您這身子骨這麼跑幾趟怕自己要下不來床了,過繼來的,又是女兒,不值當的。

     那時何知行三十歲不到,累得白着一張臉,着急道:“快給我姑娘看,屋頂摔下來的。

    ” …… 她熱得滿身汗,微睜開眼,見天大亮了。

     窗簾子全被人放下了,光從縫隙鑽進屋子,找着空氣裡的灰塵,描着地上的石磚縫。

     “回來了?”她啞着聲問。

     男人“嗯”了聲,放床帳。

     “不透風,”她喃喃,“挺悶的。

    ” 謝骛清的手臂環住她。

     震耳的雷聲隔着一面牆壁傳入。

     “要下雨了?”她問。

     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