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飛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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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家肥己的人,大家生活差不多,自能各以勞力智能安居樂業,少無憂患,老來死于安樂,便是死後家屬子女照樣能夠安于所業,春祀秋嘗,憑上各人信仰與天性之親各盡其心,既說不上是孤魂,想乞憐于這些行屍走肉和未來的厲魄惡鬼,更談不到怨仇二字,要什麼超度周濟!鬼如無知,此舉更是廢時失業、耗财惹氣,白便宜那些肥頭大耳、不勞而獲的和尚,事完還将許多有用之物付之濁流,使旁觀萬千苦人望而生羨,直有鬼如可做,人不如鬼之感。

    即便神佛有靈,既主濟世救人,講究一粒飯米也要珍惜,這等糟蹋物力決所痛恨,明明天怒神怨的事,偏認為是莫大功德,結果惡貫滿盈,照着必然之理早晚家敗人亡,資财蕩盡,身敗名裂,依然不能免難,豈非天下第一滑稽之事? 就以當時來論,财力稍差,不是不能顯耀,人前露臉,便是被對頭指點嘲笑,破了财還要怄氣。

    如其招搖太甚,暫時因是轟轟烈烈,衆口喧傳,誰家都被自己壓倒,此将下去,可是人怕出名豬怕壯,富名一出,勢力稍小,一面受到貪官污吏的注意,一面引起盜賊惡人的觊觎,不定何時就有禍事光臨。

    為此一會年年多少總有事故發生,不是當時,便是過去以後。

    至于調戲婦女、打架群毆一類更是司空見慣,年所必有,時有發生,不以為奇。

    可是此會向為當地豪紳大戶和廟中和尚主辦,隻管年年都有亂子,有時并還引起兇殺群毆,能夠把這前後十多天平安度過,隻抓着一些偷兒,擠死和踐踏重傷一些普通看會的老弱婦女,或是殺死打傷一些貧苦土人,不出什大亂子,便算幸事。

    官府照樣年年放任,從不禁止,并派重兵彈壓,甚而親身上香,自家也搭上一座席棚,大放焰口。

     離七月半還有十來天,鎮上已是人多如鲫,肩摩踵接,常時擁擠得車馬都難通行,官道兩旁搭蓋的蘆棚和賣各種香燭零食的小攤前後擺出好幾裡。

    附近居民都把這半個多月當成一條财路,老早便粉刷牆壁,收拾炕席用具,把全家老少擠在一間小屋之内,或是乘着天熱露宿在外,餘者全都騰出,以備那些普通香客租賃下榻之所,便一席之地都舍不得放過。

    當地小康之家大都養有車馬,院落頗寬,心思巧的人還在院中和後牆外面搭上席棚,運氣好的隻要接到一兩個手面寬而又忠厚的老财,便夠一年嚼過(用度)。

     真個到處擠滿,全無隙地。

    人多天熱,汗氣熏蒸,假使彼時有人用望遠鏡淩空下望,看這許多互相擠在一堆的人團往來蠕動,烏煙瘴氣,仿佛一塊腐肉上面布滿蟲蟻,旁邊明放着青山綠野、空曠涼爽之區,偏是一個也不舍得離去,另外大小各路還有一條條的人線,真如蟻群奔赴,齊往這一大人團趕來,真不知他們為了什麼。

    稍微明白一點的人隻要閉目一想,便覺可笑可憐到了極點,這且不提。

     當年恰是年景最糟,先是一場大旱,跟着山洪暴發,黃河水漲,下流六七百裡近河之區并還決了兩個口子,方圓千裡之内成了一片汪洋,秋汛尚在緊急,水還未退。

    隻管水旱頻仍,民不聊生,赤地千裡,顆粒無收,成千累萬的災民困在水中,哀鳴嗷嗷,慘不忍聞,快死的無人救濟,地方宮府雖有一點赈糧,也是敷衍故事,杯水車薪,救不了幾個大人。

    而當地的中元法會非但照樣舉行,因有幾家富民豪紳去年被一外鄉土豪比了下去,約定第二年互相比賽,為恐實力不濟,特意把地方上幾十家紳富聯合一起,準備與那一家鬥富。

    風聲傳出,人來更多。

    雖然災情重大,反比往年加倍熱鬧鋪張,雙方俱都不肯示弱,隔年便命專人尋覓地方,暗中布置。

    廟中和尚不肯得罪本地富紳,最顯目的一片好地方不肯出租,推說早已被人定去。

    對方來人冷笑了兩聲,也未開口,便自辭去,由此便無舉動。

     到了當年春天,才聽傳說對方到時另有出奇制勝之策,到時斷無敗理。

    當地這班紳富聞報大怒,也不知對方葫蘆裡賣點什麼藥,由去年起想盡方法打聽,風聞對方财力驚人,主人是涼州一個大土豪,省城駐防的将軍福山還是他的好友,因兩邊河岸好地被這一面奪去,索性賭氣,趕到上遊三裡搭了兩座大蘆棚,長達兩裡,要放五十萬盞河燈,業早制好,隻等到時放在河中,順流而下,比去年還要豪華勢盛。

    為了特意相拼,事前先不露出,到了約定比賽的夜裡突将蘆棚開放,大展花燈,念經的和尚都是四川請來的僧人,所搭蘆棚事前并不令人觀看,還有好些豪華奇巧的玩意,。

    準備到時一經開放,便将所有香客遊人全數引去,使這面比去年更加丢人。

    衆紳富聞言又驚又急,一面命人打聽對方舉動,一面各出财力,想盡方法,以備到時争奇鬥富。

     為了關系重大,官家這面自己雖有勢力,到底不知對方虛實,這類事情一個不巧,當時引起群毆打個落花流水,除各人原有教師打手之外,又用重金聘了好些有名武師,準備鬥富不勝便鬥武力。

    先還防駐防将軍和對方真有交情,又推了一個有聲望的大紳香探詢得知對頭土豪成大忠在外經商多年,回鄉才隻五年,除财産多得出奇,手下人多而外,非但省城大官都不相識,連他本鄉的人也都無什來往,以前連姓名都不知道,隻知他家主人在外經商,每年均添不少田産,自稱涼州是他故鄉,從小出門,一直在外經商,所有田産均由專人掌管,休說本人不曾見過,連家眷都無一人留在故鄉。

     直到五年前所居莊堡花園建造成功,發财回鄉,方始有人見到本人。

    年隻四十多歲,妻妾甚多,看去像個文人,還有官派甚深,不像商人,對于外人卻頗和氣。

    因其所建莊園占地三四百畝,外有一圈石堡和一道護莊河,内裡樓台亭閣華麗異常,花木甚多,風景極好,人在外面,老早派人回鄉興建,經過十年之久方始完工,那豪華富麗,地方上人從未見過,人都勢利,又都好奇,覺着這樣一個大人物如何以前無人知道,最奇是連個親族都沒有,一旦回鄉,連男帶女卻來了好幾百,擡送人和行李的車轎牲畜又是在那一年之中前後十幾次陸續到達,東西多得出奇,好些華麗衣物用具全是京城和江南諸省定制而來,講究已極。

     人快要到齊,主人方始輕騎由遠路趕回。

    這樣豪富的闊人回時打扮并不起眼,一行共隻三人,各帶一個小包裹,騎着三匹快馬,在天剛亮時趕到,還是雪天。

    先還不知他是主人,因有一人在前途無心相遇,後來無心到他園中做工,認出他左耳刀瘢,耳輪削去一塊,這才傳說出來,越想越怪。

    因其發财回鄉不拜地主,财又最富,心中不平,約好同往拜訪,期前一日忽接請帖遊園賞春,見面一談人極客氣,酒席設備考究已極,房中并有京城王公貴人和各省封疆大吏所送字畫,都以兄弟相稱。

    家規極嚴,手下豪奴都穿着比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