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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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着這一陣過去,等到同情和憐憫蕩滌着心頭的仇恨時,他又反悔了,這時腦海裡出現了他自己父親的形象:那細高瘦弱的身軀,剃光了的頭。

    他沿着沙石鋪成的小路走來,利奧穿一身軍裝。

    出乎意料,他父親卻突然停下來,說,“你在幹什麼?”利奧當時記得,現在還依然記得:很早很早,還是在上學的時候,有一次他逃學,跑到動物園裡玩,被父親發覺,他用那同樣的音調問,“你在這裡幹什麼?”正是此時此地,也正是沿着這條帶有白石子的砂礫小路,周圍帶刺的鐵絲網漫無邊際的圍着。

    父親說了這句話,他在哭泣,彎着腰對着兒子在哭泣,政治犯所獨有的紅色橫條囚衣遮着父親的前胸,而那孩子則穿着綠色斜條囚衣标明種族。

    利奧坐在吉普車上回憶往事,隻是這會兒才想象得出十年前他父親所受的磨難,于是産生了對這老頭子的輕蔑,這老頭子正在他眼前為他父親的苦難受到懲罰。

    這人受過良好的教育,能明辨是非,不懼怕,不怯懦,也并非無能,然而卻不去幫助他的父親。

    他吃得好,睡在溫暖舒适的床上,他能得到這一切,卻輕而易舉地聳一聳肩,便萬事大吉了。

    利奧把視線移開,向路的另一邊綠色的山谷中望去,由于夜幕降臨,山谷也漸漸昏暗下來。

    他知道決不能在德國呆下去,他決不能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這些人甚至不值得他去恨,他們把他的青春圈在鐵絲網内,在他的手臂上烙下數碼印記,殺死了他的父親,逼使他的母親深夜逃到千裡之外,奪走了她賴以生存的大腦協調的功能。

    她終因不能人睡,一時一刻也不能人睡而死去。

     而今他生活在這個國土上,與該國人民和平相處,卻不曾以兵戎相見,同他們的女兒同寝,拿巧克力糖塊送給他們的孩子,送給他們香煙,帶他們到農村兜風。

    利奧感到羞辱,于是對這老頭的最後一點憐憫都驅除幹淨。

    他開足馬力,以最快速度前進,想趕快回到不來梅。

    教授掏出手帕擦了擦臉,拘謹地坐在那裡,雙腳使勁地跺踏闆。

    汽車一跳上颠簸晃動。

    老頭想盡力保持身體的平衡,從他不和諧的調節動作看來,他身體的機能已經僵化了。

     晨光亮微地普照着農舍,利奧把車子停在美國人建在公路旁的咖啡快餐店前,同教授一起進店。

    兩人坐在一張長木桌旁,桌邊幾個軍車司機正頭枕着胳膊趴在桌上睡覺。

     他們一言不發地喝着第一杯咖啡。

    但當利奧回敬第二杯咖啡,又抓了一把油炸面卷時,教授便開始說話了。

    開始還慢條斯理地,後來越說越快,他大口喝着咖啡,拿着杯子的手不住地抖動。

     “你不懂一個父親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利奧,父親是無依無靠的。

    我對自己兒子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他母親快要死的時候,他正在俄國前線,我千方百計想辦法把他調回來。

    可他當時很勇敢,是一個英雄,佩戴好多勳章!他根本不願回來。

    他來信說他的假期取消了,現在毫無保留地向我訴說他的一切,說他想去巴黎,說他想玩個痛快。

    他還向我解釋,他不會同情他的母親,不會再愛她。

    從那以後情況越來越糟,他開始幹起壞事。

    可是,“教授停住了,似乎迷惑不解,進而更加激奮地說:“可是,情況如何呢?母親死了,做兒子的能不哭一聲嗎?平時做事,他向來都是順其自然,他象所有的男孩一樣,也許他更漂亮些,更聰明些,我教他為人大方,和朋友一起分着吃東西,要信仰上帝。

    我和他母親都喜歡他,他們從不嬌慣他,他是個好兒子。

    現在,就是現在,我還是不信他做的那些二事,但是他都承認了。

    他全向我承認了。

    ”他腫泡的眼裡晚着淚水,“他告訴我所有這一切,昨天晚上他撲在我懷中哭了,他說:‘爸爸,我願意去死,我願意去死。

    ’我們一塊兒談論生活,談了整整一個星期。

    昨天晚上他象小的時候一樣又哭了起來。

    ”教授說到這裡嘎然而止。

    利奧覺察出教授臉上呈現的是憎惡和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