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長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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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過去了,她的工錢卻仍舊沒有增加。

    老闆之接受她的苦工,正像接受一種出自任何忠心的女工人的應有的事兒,一種簡單的熱心表現,并且她開始帶着點兒苦味想到老闆是不是靠着她每月多進一百五十個到三百個金法郎,而她所得的卻始終是每年二百四十金法郎,一點兒不加多,一點兒不減少。

     她決計要求加薪了。

    一連三次去找老闆,然而走到他跟前卻談了旁的事。

    她感到了一種央求錢财的羞恥,以為這是一種不大好意思的行為。

    末了,某一天老闆單獨在廚房裡早餐,她用一種遲疑的神情對他說起自己想和他特别談話。

    他擡起了腦袋,有點吃驚,雙手擱在桌子上,一隻手拿着餐桌上用的刀子朝天舉起,而另一隻,拿着一點吃殘了的面包,接着他定住雙眼注視着他的長年女工。

    在這樣的注目之下,她慌張了,後來她要求8天假期回家去一趟,因為自己有點不舒服。

     他立即答應了她,随後,他也感到拘束了,又加上了兩句: “我将來有話和你說,等到你轉來的時候。

    ” 三 孩子快有8個月了,她簡直認不得他。

    他完全變成粉紅色的了,豐滿的臉兒,渾身也全是滾圓的,活像是個用着有生命的脂肪做成的小包裹。

    他那些由于肌肉隆起而張着的手指頭兒,用一種明顯的滿意樣子從從容容地動着。

    她熱烈得如同野獸去撲一件捕獲品似地向他撲過去,擁抱他。

    熱烈得使他因為害怕而狂叫起來。

    這時候,她本人開始流淚了,因為他不認識她,又因為他一看見他的乳娘就向她伸起那雙胳膊。

     然而自從第二天起,他看慣了她的臉兒,并且看見她就笑。

    她帶着他到田裡去,發瘋似地舉起他跑着,在樹蔭下面坐着;随後她向他說話了,雖然他絕對聽不懂,而在她這還是生平第一次,算是向着一個人敞開了自己的肺腑,向他說起自己的傷感,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種種不放心,自己的種種希望,末後,她不住地用種種熱烈和極度興奮的愛撫動作使得他感到了疲乏。

     她得着一種無窮盡的快樂了,抱着他在手裡揉着,給他沐浴,給他穿衣裳;甚至于給孩子收拾種種髒東西的時候自己覺得是幸運的,仿佛這類親切的殷勤本是對自己做母親身份的一種确認。

    她注視他,始終詫異于他是屬于她的,抱着他,使他在自己手裡舞着,一面低聲重複地說:“這是我的小寶貝,這是我的小寶貝。

    ” 向着田莊轉去的時候,她簡直是一路号啕痛哭,後來,她剛好進門,老闆就在卧房裡叫她了。

    她走進了卧房,很詫異并且很感動,卻不知道為着什麼。

     “你坐在這兒吧,”他說。

     她坐下了,後來他們并排坐着好一會,彼此都不大自安,礙手礙腳似的,并且沒有照鄉下人的樣子對面互相瞧着。

     田莊的主人,45歲的胖子,兩次死掉了老婆,快活而又執拗,這時候,他嘗到了一種在他并不常有的明顯的拘束。

    到末了,他下了決心,于是開始用一種空泛的神氣談着,他略現口吃,而且目光遠遠地瞧着田地裡。

     “羅莎,”他說,“你可是從來沒有想到要成家嗎?”她臉色變得像死人一樣灰白了。

    他看見她沒有答複他,就繼續說: “你是一個正正經經的女孩子,又端方又勤儉。

    一個像你這樣的老婆,将來真是一個男人的福氣。

    ” 她始終不動彈,種種念頭在擾亂她,如同大禍就在當前,她呆着眼睛,竟沒有想法子來弄明白。

    他等了一兩秒鐘,随後繼續說道: “你可看得明白,一個田莊沒有主婦,那是弄不好的,盡管有你這樣一個女長年。

    ” 這樣一來,他沉默了,不知道再說什麼了,于是羅莎用一種惶恐的神氣注視他,如同一個人自以為正和殺人的兇手對面站着,而隻須對方略動手勢就立即會抽身逃避似的。

    末了,在五分鐘之後,他問: “喂!這成嗎?” 她帶着一種憂愁的面容回答: “什麼呢,老闆?” 這樣一來,他呢,倉卒地說: “就是和我結婚,自然!” 她突然站起來,随即重新坐下,如同骨頭斷了倒在椅子上似的,坐着一直沒有動彈,簡直像個遭受重大不幸的人了。

    最後田莊主人忍不住了: “快點兒!大家仔細瞧瞧;那麼你究竟想要什麼?” 她發呆地瞧着他的臉;随後,忽然眼淚擠到她的眼眶裡了,她咽着嗓子說了兩遍: “我不能夠,我不能夠!” “為什麼,這?”那漢子問,“快點兒,不用裝傻;我現在給你一點盤算的時間,到明天為止。

    ” 他匆匆地走了,真覺得透了一口氣,既然在她身上完成了這件使他非常為難的事情,也十分相信他的長年女工到明天可以接受一個這樣的提議——這提議在她是完全來自意料之外的,而在自己真是件好的交易,因為他久已非常關心于找得一個配偶,認為配偶帶給他的一定比當地最好的陪嫁還要好得多。

     此外,在他們兩個人之間也不能有什麼門戶不相當的疑慮,因為,在農村裡,所有的人全體都是幾乎平等的:田莊的主人像長年工友一樣勞作,而男長年常常遲早也會變成田莊的主人,女長年随時也可以轉到了女主人的地位,在她們的生活和習俗上卻并不因此引起任何變更。

     這天夜間,羅莎沒有睡。

    她坐着倒在自己床上,疲憊得異乎尋常,以至于連哭的氣力都沒有了。

    她呆呆地坐着,竟感不到自己還有身子,而且精神渙散,如同正有人用着拉散成卷的羊毛的工具把她的精神分開了,扯碎了。

     僅僅偶爾有點兒很短的時間,她能夠如同收聚殘肴似地集中了種種考慮,後來想到可能發生的變化,她很害怕起來。

    她的種種恐怖擴大了,而在整個田莊裡的鎮靜沉寂之中,每次廚房裡那座大鐘慢慢兒報點,她就憂愁得出汗了。

    頭腦是空虛的,惡夢一場接着一場地來,蠟燭也熄了。

    這時候,她的精神錯亂了,那是常常在鄉下人身上發生遇得他們逃走的精神錯亂,——每當他們相信受到了一種命運的打擊,于是一種瘋狂需要就逼迫他們如同海船躲避當頭的風暴似的,在當頭的惡運跟前離開,遁逃,奔跑。

     一隻貓頭鷹喀喇喀喇叫着,羅莎吃驚了,坐起了,伸手摸着自己的臉兒和頭發,如同一個瘋女人似地按着自己的全身;随後帶着夜遊病者的種種姿态走下樓。

    等到走到了天井裡,因為将近下落的月亮在田地裡散出了一片清朗的光,她為着不教什麼不相幹的遊蕩者看見自己,于是隻好爬着走。

    所以她并不去開栅欄門卻攀上了土坎,随後在面對着田地的時候,她就跑起來。

    她用一種有彈力的快步一直匆匆忙忙地朝前走,并且不時地不自覺地迸出一道尖銳的叫喚。

    那條拉得很長的影子躺在她旁邊的地面上陪着她走,有時候,一隻夜鳥在她頂空上盤旋。

    附近莊子天井裡的狗聽見她經過都汪汪吠着。

    其中有一條跳過了壕塹,并且追着來咬她,但是她轉身向狗撲過去,一面大吼起來,吼聲大得教那條害怕的家畜逃回去蹲在窩裡不響了。

     偶爾,一窩野兔子大大小小全在一塊地裡嬉戲,但是,到了這個發狂跑着的女人如同一個瘋癫了的田野恩女神一般趕到近邊的時候,這群畏怯的動物就逃散開了;幾隻小兔子和它們的娘在一條田溝裡消失了,而它們的爹撐起幾條腿兒跳着,有時候,它那條帶着兩隻豎起的大耳朵而跳躍的影子,掠過那片将要落下的月光,——這時候,月亮落到了世界的盡頭,用她那片斜射的光照着這片平原,如同一盞擱在地平線上的龐大的燈籠似的。

     星呢,都在天空的深遠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