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卷 俏梅香傳香結良緣

關燈
中露出本相,别人也在倉卒之間頃吐出真言。

    ”平日那些扭捏工夫都用在無益之地。

     所以郁悶填胸,病上加病,不曾睡得幾日,就嗚呼了。

    起先要為悅已者容,不意反憎已者死。

     七郎殁了醜妻,隻當眼中去屑,那裡暢快得了,少不得把以前的大話又從新說起,思想:“這一次續弦,定要娶個傾域絕色,使通國之人贊美,方才洗得前羞。

    通國所贊者,隻有那兩位女子,料想不能全得,隻要娶他一位,也就可以誇示衆人。

    不但應了如今的口,連以前的話都不至落空。

    那戲文上面的正生,自然要讓我做,豈止不填花面而已哉!”算計完了,就随着朋友去查訪佳人的姓字。

    訪了幾日,并無音耗。

     不想在無心之際遇着一個轎夫,是那日擡他回去的,方才說了姓名。

    原來不是别個,就是裴七郎未娶之先與他許過婚議的。

    一個是韋家小姐,一個是侍妾能紅,都還不曾許嫁。

     說話的,你以前叙事都叙得入情,獨有這句說話講脫節了。

    既是梅香、小姐,那日湖邊相遇,衆人都有眼睛,就該識出來了,為何彼時不覺,都說是一班遊女,兩位佳人,直到此時方才查訪得出? 看官有所不知。

    那一日湖邊遇雨,都在張皇急遽之時,論不得尊卑上下,總是并肩而行;況且兩雙玉手同執了一把雨蓋,你靠着我,我挨着你,竟像一朵并頭蓮,辨不出誰花誰葉。

    所以衆人看了,竟像同行姊妹一般。

    及至查問起來,那說話的人決不肯朦胧答應,自然要分别尊卑,說明就裡。

    衆人知道,就愈加贊羨起來,都說:“一分人家生出兩件至寶,況是一主一婢,可謂奇而又奇!” 這個梅香反大小姐兩歲,小姐二八,他已二九。

    原名叫做桃花,因與小姐同學讀書,先生見他資穎出衆,相貌可觀。

     将來必有良遇,恐怕以“桃花”二字見輕于人,說他是婢子,故此告過主人,替他改了名字,叫做能紅,依舊不失桃花之意,所謂“桃花能紅能白”也。

     七郎訪着根蒂,就不覺颠狂起來,說:“我這頭親事若做得成,不但娶了嬌妻,又且得了美妾,圖一得二,何等便宜! 這頭親事又不是劈空說起,當日原有成儀的,如今要複前約,料想沒甚疑難。

    ”就對父母說知,叫他重溫舊好。

     裴翁因前面的媳婦娶得不妥,大傷兒子之心,這番續弦,但憑他自家做主,并不相拗,原央舊時的媒妁過去說親。

    韋翁聽見個“裴”字,就高聲發作起來,說:“他當日愛富嫌貧,背了前議,這樣負心之輩,我恨不得立斬其頭,剜出心肝五髒拿來下酒,還肯把親事許他!他有财主做了親翁,佳人做了媳婦,這一生一世用不着貧賤之交,糟糠之婦了,為甚麼又來尋我?莫說我這樣女兒不愁沒有嫁處,就是折腳爛腿、耳聾眼瞎沒有人要的,我也拚得養他一世,決不肯折了餓氣,嫁與仇人!落得不要講起!”媒人見他所說的話是一團道理,沒有半句回他。

    隻得賠罪出門,轉到裴家,以前言奉複。

     裴翁知道不可挽回,就勸兒子别娶。

    七郎道:“今生今世不得與韋小姐成親,甯可守義而死。

    就是守義而死,也不敢盡其天年,隻好等他一年半載,若還執意到底,不肯許諾,就當死于非命,以贖前愆!” 父母聽了此言,激得口呆目定,又向媒人下跪,求他勉力周全。

    媒人無可奈何,隻得又去傳說。

    韋翁不見,隻叫妻子回複他。

    婦人的口氣,更比男子不同,竟是帶講帶罵說: “從來慕富嫌貧是女家所做之事,那一本戲文小說不是男家守義,女家背盟?他如今倒做轉來,卻像他家兒子是天下沒有的人,我家女兒是世間無用之物!如今做親幾年,也不曾見他帶挈丈人丈母做了皇親國戚;我這個沒用女兒,倒常有舉人進士央人來說親,隻因年貌不對,我不肯就許。

    像他這樣才郎還選得出。

    叫他醒一醒春夢,不要思量!”說過這些話,就指名道姓咒罵起來,比《王婆罵雞》更加熱鬧。

    媒人不好意思,隻得告别而行,就絕口回複裴翁,叫他斷卻癡想。

     七郎聽了這些話,一發愁悶不已,反複思量道:“難道眼見的佳人,許過的親事,就肯罷了不成?照媒人說來,他父母的主意是立定不移的了,但不知小姐心上喜怒若何?或者父母不曾讀書,但拘小忿,不顧大體,所以這般決裂。

    他是個讀書明理之人,知道‘從一而終’是婦人家一定之理,當初許過一番,就有夫妻之義,矢節不嫁,要歸原夫,也未可料。

    待我用心打聽,看有甚麼婦人常在他家走動,拚得辦些禮物去結識他,求他在小姐跟前探一探動靜。

    若不十分見絕,就把‘節義’二字去掀動他。

    小姐肯許,不怕父母不從。

    死灰複燃,也是或有之事。

    ”主意定了,就終日出門打聽。

    聞得有個女工師父叫做俞阿媽,韋小姐與能紅的繡作是他自小教會的,住在相近之處,不時往來;其夫乃學中門鬥,七郎入泮之年,恰好派着他管路,一向原是相熟的。

     七郎問着此人,就說有三分機會了。

    即時備下盛禮,因其夫而谒其妻,求他收了禮物,方才啟齒。

    把當日改娶的苦衷與此時求親的至意,備細陳述一番,要他瞞了二人,達之閨閣。

    俞阿媽道:“韋小姐是端莊不過的人,非禮之言無由入耳。

    别樣的話,我斷然不敢代傳,獨有‘節義’二字是他喜聞樂聽的、待我就去傳說。

    ”七郎甚喜,當日不肯回家,隻在就近之處坐了半日,好聽回音。

     俞阿媽走入韋家,見了小姐,先說幾句閑言,然後引歸正路,照依七郎的話一字不改,隻把圖謀之意變做撺掇之詞。

     小姐回複道:“阿媽說錯了。

    ‘節義’二字原是分拆不開的,有了義夫才有節婦,沒有男子不義責婦人以守節之禮。

    他既然立心娶我,就不該慕富嫌貧,悔了前議。

    既悔前議,就是恩斷義絕之人了,還有甚麼瓜葛?他這些說話,都是支離矯強之詞,沒有一分道理。

    阿媽是個正人,也不該替他傳說。

    ”俞阿媽道:“悔盟别娶之事,是父母逼他做的,不幹自己之事,也該原宥他一分。

    ”韋小姐道:“父母相逼,也要他肯從,同是一樣天倫,難道他的父母就該遵依,我的父母就該違拗不成?四德三從之禮,原為女子而設,不曾說及男人,如今做男子的倒要在家從父,難道叫我做婦人的反要未嫁從夫不成? 一發說得好笑!”俞阿媽道:“婚姻之事,執不得古闆,要随緣法轉的。

    他起初原要娶你,後來惑于媒灼之言,改娶封氏。

     如今成親不久,依舊做了鳏夫,你又在閨中待字,不曾許别姓,可見封家女子與他無緣,裴姓郎君該你有分的了。

    況且這位郎君又有絕美的姿貌,是臨安城内數一數二的才子。

    我家男人現在學裡做齋夫,難道不知秀才好歉?我這番撺掇,原為你終身起見,不是圖他的謝禮。

    ”韋小姐道:“緣法之有無,系于人心之向背;我如今一心不願,就是與他無緣了,如何強得?人生一世,貴賤窮通都有一定之數,不是強得來的,總是聽天由命,但憑父母主張罷了。

    ” 俞阿媽見他堅執不允,就改轉口來,倒把他稱贊一番,方才出去。

    走到自己門前,恰好遇着七郎來讨回複。

    俞阿媽留到家中,把小姐的話對他細述一番,說:“這頭親事是斷門絕路的了,及早他圖,不可誤了婚姻大事。

    ”七郎呆想一會,又對他道:“既然如此,我另有一樁心事,望你周全。

    小姐自己不願,也不敢再強。

    聞得他家有個侍妾,喚做能紅,姿貌才情不在小姐之下。

    如今小姐沒分,隻得想到梅香。

    求你勸他主人,把能紅當了小姐,嫁與卑人續弦,一來踐前言,二來絕我癡想,三來使别人知道,說他志氣高強,不屑以親生之女嫁與有隙之人,但以梅香塞責,隻當羞辱我一場,豈不是樁便事!若還依他執意不肯通融,求你瞞了主人,把這番情節傳與能紅知道,說我在湖邊一見,蓦地銷魂,不意芝草無根,竟出在平原下土;求他鑒我這點誠心,想出一條門路,與我同效鸾凰,豈不是樁美事。

    ”說了這些話,又具一副厚禮,親獻與他——不是錢财,也不是币帛,有詩為證: 餞媒薄酒不堪斟,别有程儀表寸心; 非是手頭無白镪,愛從膝下獻黃金。

     七郎一邊說話,一邊把七尺多長的身子漸漸的将下去。

    說到話完的時節,不知不覺就跪在此婦面前,等他伸手相扶,已做矮人一會了。

     俞阿媽見他禮數殷勤,情詞哀切,就不覺動了婆心,回複他道:“小姐的事,我決不敢應承,在他主人面前也不好說得。

    他既不許小姐,如何又許梅香?說起梅香,倒要愈增其怒了。

    獨有能紅這個女子,是乖巧不過的人,算計又多,口嘴又來得,竟把一家之人都放不在眼裡,隻有小姐一個他還忌憚幾分。

    若還看得你上,他自有妙計出來,或者會駕馭主人,做了這頭親事,也未見得。

    你如今且别,待我緩緩的說他,一有好音,就遣人來相複。

    ” 七郎聽到此處,真個是死灰複燃,不覺眉歡眼笑起來。

    感謝不已。

    起先丢了小姐,隻想梅香,還怕圖不到手;如今未曾得隴,已先望蜀,依舊要借能紅之力,希冀兩全。

    隻是講不出口,恐怕俞阿媽說他志願太奢,不肯任事。

    隻唱幾個肥喏,叮咛緻謝而去。

     俞阿媽受托之後,把七郎這樁心事刻刻放在心上。

    一日,走到韋家,背了小姐正要與能紅說話,不想這個妮子竟有先見之明,不等他開口,就預先阻住道:“師父今日到此,莫非替人做說客麼?隻怕能紅的耳朵比小姐還硬幾分,不肯聽非禮之言,替人做暧昧之事。

    你落得不要開口。

    受人一跪,少不得要加利還他,我笑你這樁生意做折本了!” 俞阿媽聽見這些話,吓得毛骨悚然,說:“他就是神仙,也沒有這等靈異!為甚麼我家的事他件件得知,連受人一跪也瞞他不得?難道是有千裡眼、順風耳的不成?既被他識破機關,倒不好支吾掩飾。

    ”就回他道:“我果然來做說客,要使你這位佳人配個絕世的才子。

    我受他一跪原是真的,但不知你坐在家中,何由知道?”能紅道:“豈不聞:‘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我是個神仙轉世,你與他商議的事,我那一件不知?隻揀要緊的話說幾句罷了。

    隻說一件:他托你圖謀,原是為着小姐,如今丢了小姐不說,反說到我身上來,卻是為何?莫非借我為由,好做‘假途滅虢’之事麼?”俞阿媽道:“起先的話,句句被你講着,獨有這一句,卻是亂猜。

    他下跪之意,原是為你,并不曾講起“小姐”二字,為甚麼屈起人來?” 能紅聽了這句話,就低頭不語。

    想了一會,又問他道: “既然如此,他為我這般人尚且下跪,起先為着小姐還不知怎麼樣哀求,不是磕碎頭皮,就是跪傷腳骨了!”俞阿媽道: “這樣看起來,你還是個假神仙。

    起先那些說話并沒有真知灼見,都是偶然撞着的。

    他說小姐的時節不但不曾下跪,連喏也不唱一聲。

    後來因小姐不許,絕了指望,就想到你身上來,要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