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卷 元公子淫人反自淫

關燈
聽得聲音甚熟,略有些疑心。

    到夜間上床,滿身撫摸,摸到腰間,忽摸着那個肉疙瘩,方大驚道:“你為何也有肉鴛鴦?莫非莊小姐就是你?” 花小姐聽見說“莊小姐”、“肉鴛鴦”,暗自驚駭道:“他如何得知?”忙用手到元晏腰間一摸,也摸着肉疙瘩,心下方明白,他就是唐季龍,卻不敢應承,隻得勉強答道:“這是一個瘡巴,甚麼肉鴛鴦、莊小姐,這等大驚小怪?”元晏道:“既不知肉鴛鴦,你怎知我腰間也有,卻來摸我?罷了!罷了!我費了許多心機,去騙别人家婦女,卻原來還是自家妻子,叫我怎氣得過?”花小姐道:“你不學好,外面纏婦女,怎到疑心起我來?”元晏道:“你也不消強辯了,這事現有肉鴛鴦為證,你也瞞不得我,我也瞞不得你,我女子也見過幾個,就有些痛楚,也不似這等畏怯!原來你自家心裡有病,卻故作此态,以遮飾一個破罐子,倒叫我空費了兩夜氣力,豈不可惱!你若賴說不是,我明日将張媒婆送到官,一拶一夾,等他招出來,看你賴得過,賴不過?”花小姐見瞞不過,隻得撒潑大哭起來,道:“你這等冤屈我,我倒不如死了罷!我家父母,自會替你要人。

    ”便扒起來,哭哭啼啼,尋死覓活。

    元晏見這般光景,隻得叫丫鬟伴娘,窩盤他睡了。

     卻說張媒婆自從躲到元衙,倒也得免是非。

    不期元主事回來,立催做親,他又不敢出頭,見花小姐娶過來,恐怕看破行藏,十分擔憂。

    細細打聽,見到三朝才成親,并無話說,他一塊石頭方才放下地,以為萬萬無事。

    這夜正在房裡,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他心下是明白的。

    暗算計道:“元公子不是好人,他沒本事奈何家婆,明日定要在我身上出氣,我倒替他去頂缸,不如明早速速溜開,還是造化。

    ”到次早,也顧不得許多東西,隻将些銀子并元晏送他的首飾,帶在腰裡,乘人眼不見,竟自一道煙走出去了。

    不期天網恢恢,恰被莊家那原差撞見,認得是張媒婆,便一把扯住道:“張娘娘,那裡去?叫我那裡尋不到!”張媒婆尚不知莊衙告他,因說道: “李叔叔呀!你尋我作甚?”差人道:“莊老爺有一張呈子,在大老爺處告你,故大爺差我來尋你。

    ”張媒婆聽見說“莊老爺”三字,早已魂飛天外,呆了半晌道:“李叔叔,可曉得莊老爺告我做甚?”差人道:“莊老爺告你偷盜他的繡鴛鴦,不知是真是假,料也不妨事!”張媒婆道:“繡鴛鴦是我拿绫子求他小姐繡的,怎說偷盜?”差人道:“既不是偷盜,你怕他怎的?可到大爺處與他折辯。

    ”張媒婆道:“怕是不怕他,辯是辯得過,但恐他們官官相護,人情大,要難為我。

    我送李叔叔一個薄禮,求叔叔放了我罷!”差人道:“原差拿不着犯人,尚要考比,若是放走了人,罪名不輕,這個使不得!”張媒婆見他不肯放,隻得跟到縣裡去。

     卻說元晏清晨起來,沒法奈何花小姐,細想都是張媒婆弄的圈套,殊可痛恨,便走到後面來尋張媒婆,要打他出氣。

     四下尋到,那影兒也沒有,問門上,說是清早走出去了。

    他心下一發大怒,道:“這虔婆如此可惡,饒他不得!”就叫人寫了一張呈子,說他拐騙了許多銀子并金珠首飾,送到縣裡去追究,不提。

     卻說原差既促了張媒婆,就報知莊臨。

    莊臨就通知王鶴、唐辰,都到縣裡去看審。

    隻到午堂,縣官方坐,投過文,放過告,差人就帶張媒婆報到。

    莊衙抱呈家人,也就跟進去。

    縣官唱了名,就叫張媒婆近案前,問道:“你既做媒婆,就該老老實實,成就人家的婚姻,怎麼設計拐騙莊衙的繡鴛鴦,與何人?你希圖得利,卻敗壞人家的名節?”張媒婆道:“老爺在上,小婦女為媒,從來老實。

    這繡鴛鴦是鄉宦人家小姐要學的,叫小婦人去求莊小姐的,莊太太都知道的,并非私情,怎說拐騙?”縣官道:“既不是拐騙,鄉宦人家小姐是那家?” 張媒婆道:“是大鄉宦人家小姐,不好說的。

    ”縣官道:“學繡好事,怎不好說?若不好說,定有暧昧之情,與我拶起來!” 左右一聲吆喝,就要來拶。

    張媒婆慌了,連連磕頭道:“容小婦人說,就是元鄉宦家小姐。

    ”縣官道:“既在元鄉宦小姐處,就叫原差押出去取來。

    ” 原差才押出縣門,正撞着元衙家人來進狀,看見張媒婆,道:“好,好,正要來尋你!”就一把要扯進縣去。

    原差道: “我們要押他到元衙去取繡鴛鴦,才出縣門。

    ”家人道:“我們是元衙,要見太爺,不消去了。

    ”遂一齊擁進縣來。

    原差禀道: “小的蒙老爺差,押張媒婆到元衙取繡鴛鴦,才出衙門邊,适遇元衙家人有狀來告張媒婆,故一起帶來見老爺!”縣官道: “元衙又告張媒婆,為甚事?”元衙家人就将狀子送上來,“家老爺在福建上任去了,這張媒婆巧借莊小姐私情,拐騙了家公子許多金銀首飾,隻将一幅繡鴛鴦來搪塞。

    今家公子情不甘服,具呈到老爺台下追究。

    ”縣主接呈子去,看完,叫張媒婆道:“你這奸婆,我隻道你單拐了莊衙的繡鴛鴦去騙人,誰知你就将繡鴛鴦去盅惑良家子弟,又拐了元公子許多首飾。

    騙人東西,壞人名節,罪不容于死,快快拶起來!”左右一齊将張媒婆拶的殺豬一般叫喊道:“老爺,容小婦人細說,這事不關小婦人事,都是元公子起的禍根!”縣官道:“怎是元公子起的禍根?你須實說,若有半字謊言,我活活拶死你!”張媒婆道:“老爺青天在上,小婦人半字不敢說謊!這元公子定了花鄉宦小姐,是小婦人為媒,因此認得小婦人。

    一日他對小婦人說,他在半塘莊衙樓下過,看見莊小姐在樓上,十分美貌。

    就起不良之心,央小婦人去見莊小姐,要通私情。

    不期莊小姐貞烈,不曾說得半句,他早急得滿面通紅,走下樓去,連小婦人都不睬。

    小婦人沒法,隻得回複元公子。

    元公子再三不肯,定要在小婦人身上成事,小婦人着了急,隻得走到花衙去催他做親,指望做了親,有人拘管,便不來尋我。

    不料花衙小姐,又在虎丘船上看上唐季龍相公,要我替他牽引。

     小婦人去對唐相公說,不料唐相公是個有德君子,罰誓不作苟且之事。

    小婦人回複花小姐,花小姐不肯死心,苦苦央我。

     小婦人兩邊都辭不脫,隻得從權,就将花小姐充作莊小姐,完了元相公心事;就将元公子充作唐相公,完了花小姐心事。

    舟中一會,是他兩個受用,與小婦人何幹?”縣官聽了,倒笑将起來,道:“将計就計,将錯就錯,奸婆伎倆,真令人不能測度!這也罷了,隻是你為何又拐騙元公子許多金珠首飾?”張媒婆道:“小婦人何曾拐騙?是他自願托我送與莊小姐的,但莊小姐毫不知情,怎敢送去?要退還元公子,元公子轉要動疑,小婦人沒奈何,隻得暗暗替他收了。

    ”縣官笑道:“好個替他收了!且問你,為何又騙了莊小姐的繡鴛鴦?”張媒婆道: “小婦人何曾騙莊小姐的繡鴛鴦。

    小婦人因受了元公子許多東西,沒有回答,恐怕元公子疑心,隻得買了五尺紅绫,明公正氣,對莊太太當面求莊小姐繡的,怎說是騙?”縣官道: “既是明求,為何莊衙又來告你?”張媒婆道:“老爺,有個緣故,元公子雖奸騙的是花小姐,心下卻隻認做莊小姐。

    今打聽得莊小姐許嫁了唐相公,隻在早晚做親,他急了,故将這繡鴛鴦露在唐相公前,使唐相公動疑,與莊衙退親。

    今唐相公不知就裡,果與莊衙退親。

    莊老爺故告小婦人到老爺台下,要讨這繡鴛鴦。

    ”縣官道:“你怎不取繡鴛鴦還了莊衙?”張媒婆道:“小婦人去取,元公子正要借此使他兩家退親,怎肯還我?”縣官道:“既是這等,元公子就該歡喜了,為何也來告你?”張媒婆道:“老爺,也有個緣故。

    元公子隻指望唐、莊兩家退了親,他于中取事。

    不期前日元老爺忽然升了官,來家上任,見元公子不學好,立刻就娶花小姐過來,與他完親。

     元公子與花小姐二人,被窩中識認出前日私會的不是莊小姐與唐相公,就是自家夫妻,彼此沒趣。

    他不怪自家作事差池,轉怪到小婦人身上,故激惱到老爺台下。

    ”縣官聽了大怒,道: “你這賊婆,既勾引元公子,诓騙了許多财物,又勾挑花小姐失節于人。

    莊小姐閨中貞女,好端端被你暗損其名;唐秀才文苑名儒,無蹤無迹被你诳言生疑,欲退賢淑之女。

    如此奸宄,人倫風化,幾乎敗盡!”喝令:“放了拶,脫了褲子,重打三十毛闆!”元公子的金珠首飾,照數追還入官,莊小姐的繡鴛鴦,亦令元衙家人取來,當堂發還莊衙家人領去。

    就提筆判道: 審得元晏宦家子弟,已聘花氏為妻,禮宜速速完親,以笃夫妻倫好;乃遊冶窺樓,而妄投貞女之梭。

    花氏貴室名姝,既納元衙之采,法合靜守女儀,以彰窈窕之風;乃潛行江漢,反贈伊人之管。

    張媒婆神奸也,既利元晏之金,又受花氏之賄。

    挑唐生員以淫,而唐辰,君子也,閉戶不納;勻莊小姐以私,而莊氏,淑女也,掩耳不聞。

    懾于正而利口以窮;盅于邪而狡謀百出。

    遂指元為唐,借莊于花,陷男女于奸淫,情實可無原;傷朝廷之名教,罪不容于死。

    宜加重懲,以警奸邪!元晏思淫人之妻,而适自淫其妻,雖為人事,蓋亦狐綏暧昧之呈其醜,夫複誰尤?唐辰不淫人之女,而恰娶不淫人之妻,雖曰貞義天成,實光明正大之流,其芳宜加旌獎。

    張媒婆騙去繡鴛鴦,速宜完趙;诓來珠翠,急追入官。

     庶賢奸以别,貞淫各受。

    逐出免供,不許再擾。

     縣官判完,當堂讀與衆聽。

     此時莊臨、王鶴、唐辰、元晏與許多朋友,俱在外看審。

     看見審出情由,無不稱奇道快。

    獨元晏羞得躲身無處,暗暗溜了回去。

    張媒婆被打三十,打得爬了出來,衆人猶唾罵不已。

     元晏回到家中,氣得目瞪口呆,欲要将花小姐退回,卻又舍不得。

    隻是長籲短歎道:“叫我如何做人?”花小姐見他如此模樣,反惱羞成怒道:“我一個官家宦女,自小兒許嫁與你,以為終身之托,誰知你壞心腸,叫張媒婆移名改姓引誘我,倒是天有眼,不曾失身别人。

    今日既聚了,你一夜夫妻百夜恩,就有些差池,也該念兩番情分,為我包涵,怎倒送張媒婆到官,出我之醜?出我之醜,也就是出你之醜一樣,你這樣無情無義,不識好歹之人,我還與你做夫妻,倒不如死了罷!”遂大哭一場,尋出一條大紅汗巾去上吊。

    慌得元晏沒法,隻得連連陪罪道:“這都是我不是了!小姐不消着惱,雖說是多此一番,幸喜原是自家夫妻,又不曾失節于人,人也笑我不得。

    ”再三解勸,花小姐方才不去尋死。

    正是: 婦任秋胡戲,男容叫牝雞。

     兩人都莫笑,一對好夫妻! 元晏與花小姐依然相好,不提。

     卻說唐辰與王鶴看見審出情由,方知莊小姐冰清玉潔,一番退親之話,未免唐突,還央王鶴一同到莊衙來請罪。

    莊臨道:“張媒婆如此神奸,若非當官審出根由,連我亦不知其情,怎怪季龍動疑?”王鶴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若非這番舉動,也不見季龍兄與令愛小姐,不淄不涅之堅白也!”莊臨大喜,道:“野雲之言是也!”因相與歡笑。

    另擇吉日以完姻事。

    完親之後,唐辰與莊小姐男貞女潔,互相欽敬,真不愧梁鴻之于孟光。

    後來唐辰雖登科甲,因愛高逸,不肯做官,惟在家内與莊小姐為室家之樂,外與莊臨、王鶴徉徜山水之間,以詩酒自娛終身而已。

    莊小姐連生二子,俱能繼續書香。

    元晏夫妻設計貪淫,受人無窮指唾,豈非善惡到頭終有報哉!有詩為證: 貞節從來千古名,宣淫到底敗家聲。

     思量淫玷他人婦,誰料淫人反自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