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劉翠翠長恨情難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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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裡去,從頭至尾,逐封逐封備審來意,一一回答停當。

    将稿來與将軍看。

    将軍就叫金生讀一遍。

    就帶些解說在裡頭。

    聽罷,将軍拍手道:“妙,妙,句句像我肚裡要說的話。

    好舅舅,是天送來幫我的了。

    ”從此一發看待厚得甚厚。

     金生是個聰明的人。

    在他門下,知高識低,溫和待人。

    自内至外沒一個不喜歡他的。

    他又愈加謹慎,說話也不敢聲高。

     将軍面前隻有說他好處的。

    将軍得意自不必說。

    卻是金生主意:“隻要安得身牢,尋個空,便見見妻子,剖訴苦情;亦且妻子随着别人已經多年,不知他心腹怎麼樣了?也要與他說個倒斷。

    ”誰想自廳前一見之後,再不能夠相會。

    欲要與将軍說那要見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來,反為不美。

    私下要用些計較通個消息,怎當得閨閣深邃,内外隔絕,再不得一個便處。

     日挨一日,不覺已是幾個月了。

    時值交秋天氣,西風夜起,白露為霜。

    獨處人房,感歎傷悲,終夕不寐。

    思量妻子翠翠這個時節,繡圍錦帳,同人卧起,有甚不快活處?不知心裡還記念着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凄,時刻難過?乃将心事作成一詩道: 好花移入玉欄幹,春色無緣得再看。

     樂處豈知愁處苦,别時雖易見時難。

     何年塞上重歸馬?此夜庭中獨舞鸾。

     霧閣雲窗深幾許,可憐辜負月團團! 詩成,寫在一張箋紙上了,要寄進去與翠翠看,等他知其心事。

    但恐怕洩漏了風聲。

    生出一個計較來。

    把一件布袍拆開了領線,将詩藏在領内了,外邊仍舊縫好。

    叫那書房中伏侍的小豎來,說道:“天氣冷了。

    我身上單薄。

    這件布袍垢穢不堪,你替我拿到裡間去,交付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洗,補一補,好拿來與我穿。

    ”再把出百來個錢與他道:“我央你走走,與你這錢買果兒吃。

    ”小豎見了錢,千歡萬喜,有甚麼推托,拿了布袍一徑到裡頭去,交與翠翠道:“外邊劉官人叫拿進來,付與翠娘整理的。

    ”翠翠曉得是丈夫寄進來的,必有緣故,叫他放下了,過一日來拿。

    小豎自去了。

     翠翠把布袍從頭至尾看了一遍。

    想道:“是丈夫着身的衣服,我多時不與他縫紉了!”眼淚索珠也似的掉将下來。

    又想道:“丈夫到此多時,今日特地寄衣與我,決不是為要拆洗,必有甚麼機關在裡面。

    ”掩了門,把來細細拆将開來。

    剛拆得領頭,果然一張小小字紙縫在裡面,卻是一首詩。

    翠翠将來細讀。

    一頭讀,一頭哽哽咽咽,隻是流淚。

    讀罷,哭一聲道: “我的親夫呵!你怎知我心事來?”噙着眼淚,慢慢把布袍洗補好。

    也做一詩縫在衣領内了。

    仍叫小豎拿出來,付與金生。

     金生接得,拆開衣領看時,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詩。

    金生試淚讀其詩道: 一自鄉關動戰鋒,舊愁新恨幾重重。

     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 長使德言藏破鏡,終教子建賦遊龍。

     綠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誰知也到侬。

     金生讀罷其詩,才曉得翠翠出于不得已,其情已見。

    又想:“他把死來相許,料道今生無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傷心,終日郁悶涕泣,茶飯懶進,遂成痞鬲之疾。

     将軍也着了急,屢請醫生調治。

    又道是:“心病還須心上醫。

    ”你道金生這病可是醫生醫得好的麼?看看日重一日,隻待不起。

    裡頭翠翠聞知此信,心如刀刺。

    隻得對将軍說了,要到書房中來看看哥哥的病症。

    将軍看見病勢已兇,不好阻他,當下依允。

    翠翠才到得書房中來。

    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見了。

     可憐金生在床上一絲兩氣,轉動不得。

    翠翠見了十分傷情,噙着眼淚,将手去扶他的頭起來,低低喚道:“哥哥!掙紮着! 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

    ”說罷淚如泉湧。

    金生聽得聲音,撐開雙眼,見是妻子翠翠扶他,長歎一聲道:“妹妹,我不濟事了,難得你出來見這一面!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裡了,也得瞑目。

    ”但叫翠翠坐在床邊,自家強擡起頭來,枕在翠翠膝上,奄然長逝。

     翠翠哭得個發昏章第十一。

    報與将軍知道。

    将軍也着實可憐他,又恐怕苦壞了翠翠,吩咐從厚殡殓,替他在道場山腳下尋得一塊好平坦地面,将棺木送去安葬。

    翠翠又對将軍說了,自家親去送殡。

    直看墳茔封閉了,恸哭得幾番死去叫醒,然後回來。

    自此精神恍惚,坐卧不甯,染成一病。

    李将軍多方醫救。

    翠翠心裡巴不得要死,并不肯服藥。

    輾轉床席,将及兩月。

    一日,請将軍進房來,帶着眼淚對他說道:“妾自從十七歲上抛家切記我言,可将我屍骨埋在哥旁邊,庶幾黃泉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鄉孤鬼,便是将軍不忘賤妾之大恩也。

    ”言畢大哭。

    将軍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閑事萦心,且自将息。

    說不多幾時,昏沉上來,早已絕氣。

    将軍恸哭一番。

    念其臨終叮囑之言,不忍違他,果然将去葬在金生冢旁。

    可憐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雙,虧得詭認兄妹,死後倒得做一處了! 已後國朝洪武初年,于時張士誠已滅,天下一統,路途平靜。

    翠翠家裡淮安劉氏有一舊仆到湖州來販絲綿。

    偶過道場山下,見有一所大房子,綠戶朱門,槐柳掩映。

    門前有兩個人,一男一女打扮,并肩坐着。

    仆人道大戶人家家眷,打點遠避而過,忽聽得兩人聲喚,走近前去看時,卻是金生與翠翠。

    翠翠開口問父母存亡,及鄉裡光景,仆人一一回答已畢。

    仆人問道:“娘子與郎君離了鄉裡多年,為何到在這裡住家起來?”翠翠道:“起初兵亂時節,我被李将軍擄到這裡;後來郎君遠來尋訪,将軍好意,仍把我歸還郎君,所以就僑居在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