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劉翠翠長恨情難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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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人道:“小人而今就回淮安。

    娘子可修一封家書帶去,報與老爹安人知道,省得家中不知下落,終日懸望。

    ” 翠翠道:“如此最好。

    ”就領了這仆人進去,留他吃了晚飯,歇了一夜。

    明日将出一書來,叫他多多拜上父母。

    仆人謝了,帶了書來到淮安,遞與劉老。

     此時劉金兩家久不見二人消耗,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 忽見有家書回來,問是湖州寄來的,道兩人見住在湖州了,真個是喜從天降。

    叫齊了一家骨肉,盡來看這家書。

    原來是翠翠出名寫的,乃是長篇四門之書。

    書上寫道: 伏以父生母育,難酬罔極之恩;夫唱婦随,夙著三從之義。

    在人倫而已定,何時事之多艱!曩者漢日将傾,楚氛甚惡,倒持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

    封豕長蛇,互相吞并;雄蜂雌蝶,各自逃生。

    不能玉碎于亂離,乃至瓦全于倉猝。

    驅馳戰馬,随逐征鞍。

    望高天而八翼莫飛,思故國而三魂屢散。

    良辰易邁,傷青鸾之伴木雞;怨耦為仇,懼烏鴉之打丹鳳。

    雖應酬而為樂,終感激以生悲。

    夜月杜鵑之啼,春風蝴蝶之夢,時移事往,苦盡甘來。

    今則楊素覽鏡而歸妻,王敦開閣而放妓。

    蓬島距當時之約,潇湘有故人之逢。

    自憐賦命之屯,不恨尋春之晚。

    章台之柳,雖已折于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于前度。

     将謂瓶沈而簪折,豈期璧返而珠還。

    殆同玉箫女兩世姻緣,難比紅拂妓一時配合。

    天與其便,事非偶然。

    煎鸾膠而續斷弦,重諧缱绻;托魚腹而傳尺素,謹緻叮咛。

    未奉甘旨,先此申複。

     讀罷,大家歡喜。

    劉老問仆人道:“你記得那裡住的去處否?”仆人道:“好大房子!我在裡頭歇了一夜,打發了家書來的,怎不記得?”劉老道:“既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遭,會一會他夫妻來。

    ” 當下劉老收拾盤纏,别了家裡,一同仆人徑奔湖州。

    仆人領至道場山下前日留宿之處,隻叫得聲:“奇怪!”連房屋影響多沒有,那裡說起高堂大廈?惟有些野草荒煙,狐蹤兔迹。

    茂林之中,兩個墳堆相連。

    劉老道:“莫不錯了?”仆人道:“前日分明在此,與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飯,苕溪中鮮鲫魚,烏程的酒。

    明明白白,住了一夜去的,怎會得錯?” 正疑怪間,恰好有一個老僧杖錫而來。

    劉老與仆人問道: “老師父,前日此處有所大房子,有個金官人同一個劉娘子在裡邊居住,今如何不見了?”老僧道:“此乃李将軍所葬劉生與翠翠兄妹兩人之墳,那有甚麼房子來?敢是見鬼了?”劉老道:“見有寫的家書寄來,故此相尋。

    今家書見在,豈有是鬼之理!”急在纏袋裡摸出家書來一看,乃是一幅白紙。

    才曉得果然是鬼,這裡正是他墳墓。

    因問老僧道:“适間所言李将軍何在?我好去問他詳細。

    ”老僧道:“李将軍是張士誠部下的,已為天朝誅滅。

    骨頭不知落在那裡了?怎得有這樣墳土堆埋呢,你到何處尋去?”劉老見說,知是二人已死,不覺大恸。

     對着墳墓道:“我的兒,你把一封書賺我千裡遠來,本是要我見一面的意思。

    今我到此地了,你們卻潛蹤隐迹,沒處追尋,叫我怎生過得!我與你父子之情,人鬼可以無間,你若有靈,千萬見我一見,放下我的心罷!”老僧道:“老檀越不必傷悲! 此二位官人娘子,老僧定中時得相見。

    老僧禅舍去此不遠。

    老檀越,今日已晚,此間露立不便,且到禅舍中一宿,待老僧定中與他讨個消息回你,何如?”劉老道:“如此極感老師父指點。

    ”遂同仆人随了老僧行不上半裡,到了禅舍中,老僧将素齋與他主仆吃用,收拾房卧,安頓好。

    老僧自入定去了。

     劉老進得禅房,正要上床,忽聽得門響處,一對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

    仔細看來,正是翠翠與金生。

    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轉,說不出話來。

    劉老也揮着眼淚,撫摸着翠翠道: “兒,你有說話隻管說來。

    ”翠翠道:“向者不幸,遭值亂兵。

     忍恥偷生,離鄉背井。

    叫天無路,度日如年。

    幸得良人不棄,特來相訪;托名兄妹,暫得相見。

    隔絕夫婦,彼此含冤。

    以緻良人先亡,兒亦繼沒。

    猶喜許我附葬,今得魂魄相診。

    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仆人寄此一信。

    兒與金郎生雖異處,死卻同歸。

    兒願已畢,父母勿以為念!”劉老聽罷,哭道:“我今來此,隻道你夫妻還在,要與你們同回故鄉。

    今卻雙雙去世,我明日隻得取汝骸骨歸去,遷于先壟之下,也不辜負來這一番。

    ”翠翠道:“向者因顧念雙親,寄此一書。

    今承父親遠至,足見慈愛。

    故不避幽冥,敢與金郎同來相見。

    骨肉已逢,足慰相思之苦。

    若遷骨之命,斷不敢從。

    ”劉老道:“卻是為何?”翠翠道:“兒生前不得侍奉親闱,死後也該依傍祖壟。

    隻是陰道尚靜,不宜勞擾。

    況且在此溪山秀麗,草木榮華,又與金郎同栖一處。

    因近禅室,時聞妙理。

    不久就與金郎托生,重為夫婦。

    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

    ”他說了抱住劉老,放聲大哭。

    寺裡鐘鳴,忽然散去。

    劉老哭将醒來,乃是南柯一夢。

    老僧走到面前道:“夜來有所見否?”劉老一一述其夢中這言。

    老僧道:“賢女輩精靈未泯,其言可信也。

    幽冥之事,老檀越既已見得如此明白,也不必傷悲了。

    ”劉老再三謝别了老僧。

    一同仆人到城市中,辦了些牲醴酒馔,重到墓間澆奠一番,哭了一場,返棹歸淮安去了。

     至今道場山有金翠之墓。

    行人多指為佳話。

    此乃生前隔别,死後成雙,猶自心願滿足,顯出這許多靈異來,真乃是情之所鐘也。

    有詩為證: 連理何須一處栽,多情隻願死同埋。

     試看金翠當年事,愦愦将軍更可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