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是我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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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殺手的舞衣。

     “暗器”是從“影子”那邊射過來的——不知怎的,那“轎中人”已悄沒聲息地“閃”了出來,跟那“影子”依附在一起,就在梁傷心對轎子發動攻襲時,他也發出了暗器。

     這暗器成功地穿透了梁傷心的心。

     梁傷心的心已傷。

     梁傷心的心很痛。

     他使劍到第三十二劍時,力已盡,這方才可以止了劍,捂心,慘吼: “你——無情!?” 隻見一青衣青年端然躍坐在那“影子”之旁,一手捂腹,劍眉深鎖,像忍耐着一種奇妙的痛楚似的,語氣卻十分平淡: “你如果不殺那三人,我便不殺你。

    而今你殺了人,殺人償命,你抵命吧!” 梁傷心不甘嘶吼道:“我們要暗殺的是戚少商,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到底關你什麼事——無情,你這天殺的,我做鬼也——” 這是梁傷心的最後一句話。

     這句話他沒講完。

     他的疑問也沒得到解決,他就猝然斷了氣。

     ——沒有人能在心房給貫穿破裂的情況下依然能活命。

     慣傷人心的梁傷心也不能。

     他死了,無情卻仍然低聲替他回答這個問題: “——做鬼也不放過我,是不是?那等我也做鬼之後再說吧!我是捕快,你殺了人,當然就關我的事。

    何況,你們難道沒聽到雷聲麼?雷鳴既然通知你們要下手殺戚少商,那雷響也一樣告訴了:要我在這裡要你們殺人填命:你殺人快,我就讓你死得快,他殺人慢我就讓他死得慢。

    ” 他按着腹部,好像壓抑着什麼苦痛似的,道: “我一向很公正,會給人一個公道。

    ”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梁傷心已經死了。

     但他依然在說話,而且是對着梁傷心的屍體說話——仿佛,他目睹梁傷心的人雖然已死,但靈魂還沒飄走,他是對着梁傷心的魂魄在說話似的。

     可是他說的活,至少有一個人肯定是聽見了。

     這是個火光熊熊的人。

     他正殺得性起。

     殺得火滾。

     “劍神”溫火滾。

     10.殺手的無依 轟隆一聲,一道閃電,震起了一列驚雷。

     一場大雷暴,已風湧雲動的迫近,籠罩大地。

     溫火滾忽然發現,他隻剩下了一個人:他的師弟、同僚和戰友,不是已負重傷,就是已然死去,不然的話,就是完全沒有如約出現。

     而今他隻孤身一人。

     一人一劍,孤軍作戰。

     這孤絕的感覺使他生起了莫大的恐懼:卻因這畏怖隻能面對,不能逃避,所以反而使他有一種背水一擊、戰天鬥地的英雄感,整個人都給一種悲壯感覺燒痛了起來。

     他的劍迎向敵人,不僅在天昏地暗之際,刺出了劍芒與劍氣,還逼出了火花和火光。

     那是他的五昧真火。

     也是他的生命之焰。

     他一面與朱大塊兒力戰,一面還殺傷了兩名“風雨樓”弟子,眼看敵人愈來愈強大,攻勢越來越猛烈,他突然尖嘶一聲。

     他單手舉起了劍,向天。

     圍攻他的人都吃了一驚,朱大塊兒一舉手,沖殺向他的高手、子弟隻包圍着他,殺氣騰騰,磨拳亮刃卻不敢貿然搶攻。

     隻聽溫火滾向天嘶吼: “天亡我也!八雷子弟,你們人在哪兒!?龜孫子王八蛋,羅老幺,你死到哪兒去了!” 大概溫火滾曾聽說關七多年前在三合樓一戰,曾給天打雷劈而不死:反而指天喝問;也悉聞關木旦在多月前曾于司馬溫公舊邸獨戰群雄,忽遭天雷擊來,形銷影滅前依然聲聲問天、怨天、責天、罵天、比天、吼天的傳說吧,他現在孤劍決戰,以寡擊衆,在寂天寞地、舍死忘生之餘,也難免生起這種壯志豪情來。

     ——盡管是有壯思豪志,但氣勢上與戰神關七,當然不可同日而言。

     隻聽蒼穹一陣雷聲滾滾,再霹靂一聲,電光把大地大街照得通體面透,溫火滾的朝天之劍,也似吸引了一股冷電,亮閃出了點點藍星之火,發出了嗤嗤哧哧的顫震之聲,好像劍身、劍鋒上迅疾的纏閃過幾條細若遊絲的銀蛇,使這把火焰之劍正嗡動不已。

     朱大塊兒站立于衆人之前,他舉在空中的手,沒有放下來——他這隻手不落下,“金風細雨樓”的弟子誰也不敢貿然攻襲:因為誰都知道這大塊頭是“風雨樓”和“象鼻塔”裡最有擔當的戰将。

     朱大塊兒看着天昏地暗、風飛雲卷的長街,看着整個大街都包圍着一個像一團戰火的人,眼裡已浮現同情之色: “投降吧。

    你現在還可以選擇,我們不用私刑圍毆,隻把你交到衙門聽候發落,如何?” 溫火滾笑了。

     他像燃燒一般的笑了起來。

     他這樣笑的時候,十分波桀,也十分豪傑,更十分決絕。

     “你們想把我交給那号稱捕快的殺手!?——有本事就先殺了我吧!” 朱大塊兒搖頭、歎息。

    他一向骁勇善戰,但他本來其實并不好戰。

     “不要打了好不好?——你的戰友們都死了。

    ” 溫火滾不聽到這句猶可,一聽,就全身都格格地震顫起來,像太痛苦了,痛苦得就像内裡五髒都一起自焚起來一般的,他嘶吼了起來: “統統死了、走了、不來了都去他的!我一個人殺你們全部!” 然後他在雷聲隆隆中吼叫:“戚少商,戚少商,你這烏龜王八蛋躲在哪裡,快滾出來,跟我決一死戰!” 他咆哮着,一劍急刺朱大塊兒,這一劍快而厲。

     朱大塊兒一仰首就避開了他這一劍。

     溫火滾又急揉進一步,再一劍疾刺朱大塊兒! 這一劍更快更厲。

     朱大塊兒大刀一落,以刀面擋住了他這一刺。

     這一劍刺在刀背上,卻聞“滋滋”數響,一股電流化成無數小蛇急閃疾繞,使得朱大塊兒的手一顫,全身也一抖,如遭電切,饒是他勇悍強韌,也得大叫一聲,退了三數步,一時半身麻痹,無法再作主動攻擊。

     溫火滾這一劍,不單蘊含了劍氣,更發放了真火,還迸射出天地間電擊的威力,朱大塊兒好像是給電觸了一下,一時間,半身發麻,無法還擊。

     他再銅皮鐵骨,也無法禁受這雷霆一劍之威力。

     溫火滾一劍震住了朱大塊兒,全身忽然化作一團火焰,并沒有即時向朱大塊兒追擊,反而連殺西北角二人,劍光加火,急絞飛卷至那綠轎之後! 綠轎之後,正端然跌坐的,正是名捕無情。

     他面對他,厲聲道:“為什麼要殺我的兄弟!?” 話未說完,就發出一劍。

     劍光才展,火焰大現。

     這才是他的“劍之火”。

     ——火劍。

     他看準了。

     也認準了。

     他要格殺這名捕之首,火燒無情。

     ——要是殺不了戚少商,若能打殺無情,也一樣足以名揚天下。

     他的劍加上火焰,劍芒暴長,足三倍有餘。

     可是無情隻一揚手,“嗖”地射出一物。

     溫火滾的劍再快,也快不過暗器。

     那暗器卻不是直攻向他。

     要是射向他的暗器;他還可以閃躲——但那暗器就打在他的劍上。

     “嗡”的一聲,他的手一顫,手中劍幾乎脫手落下。

     他沉腕掣時,五指一緊,這才攥住了劍锷,卻聽無情淡淡地道:“他們殺人,我殺他們!” 溫火滾吼道:“我也殺人,你有本事就過來殺了我!?” “啪”的一聲,又一物擊中他的劍身,他的手一抖,又一次幾乎握劍不住。

     隻聽無情冷峻地道,“你也殺了人,我當然要殺你。

    ” 溫火滾咆哮道:“就你能殺人,别人就不能殺你!?” “叭”的一響,再一暗器打中他的劍鋒,一時間,溫火滾手中青鋒焰火大滅,火光己奄奄一息。

     無情仍是冷冷他說:“我殺人是因為懲治殺人的人,如果你有本事,大可過來殺了我。

    ” 溫火滾已給他一而二、再而三的迫退,這反而引發了他的殺氣火氣來,他大吼一聲,劍上火焰再度暴長,幾朵花舌花光,再繞纏着劍身熾烈地燃燒起來,還發出滋滋剝剝爆炸的聲音。

     他劍鋒遙指無情:“你放什麼暗器!有種就與我決一死戰!” 無情一皺眉,叱道:“廢話!” 一揮手,“嘯”地又打出一物。

     溫人滾全身皆己給戰志燒痛,劍舉平時,本已蓄勢待發,對無情的出手早已凝神以侍,嚴加防範,可是,對無情這一記暗器,依然怪叫一聲,跳腳跺足,拔空沉身,手忙腳亂,狼狽不堪。

     因為無情這一道暗器,看似随意發出,實則精娴倏忽無比,先“噗”地打入街道地裡,直潛近溫火滾立足之處,再“嗖”地一聲突上而出,幾乎要從他的足底穿破而出足背! 饒是溫火滾縮足騰身得快,但那枚小不過一隻指甲片的暗器仍然追襲他的咽喉! 他好不容易才閃過這一道暗器,落在十一尺開外,但已經幾番折騰,心道好險,正想破口大罵,豈料,一道暗器又破空飛來。

     這道暗器跟先前的是完全下一樣。

     先前的曲折。

     這暗器直接。

     之前的迂回。

     這次快! 快得電光火石,快得不可思議。

     快得要命! 這一道暗器,是一把飛刀,直取溫火滾的中門! 溫火滾大叫一聲,及時/即時/同時急退/疾閃/攔劍架開這一道暗器! “叮”的一聲,那道暗器(飛刀)乍彈飛了出去。

     溫火滾也真屢挫下仆.愈戰愈悍,骁勇善戰,他一格開飛刀,又揉身要撲向無情: 他不怕。

     他不俱。

     他一定要殺了無情。

     他今天就算要死,也一定要攬着一個武林高手、江湖名人一齊死。

     他說什麼也要拼下去。

     也得拼下去。

     任何人看來,他都是勇悍的。

     但在無情眼裡看來,他卻是無依的。

     他一招手,又發出了一道暗器。

     仿佛,他還帶有一聲歎息。

     這是一枚“元寶流星”。

     ——元寶流星是像一個元寶大小的流星錘,無鍊,多刺,多棱,質屬鐵,分量沉,發時若借回旋腕底之力,就算遇上強兵利器擋格也可能照樣斜飛進射傷人,角度出人意料之外。

     11.紅辣椒,我要吃龍眼冰 溫火滾明明擋不住了。

     他的劍還沒回得過來。

     他的氣也仍未回得過來。

     可是他在勢不可繼、力将用盡之際,忽然一扭身、一騰空,已挪開了三尺四,剛好閃過了那一隻元寶。

     那一隻要命的流星。

     這時,無情的那一聲歎息剛剛到了尾聲,“唉”的一聲就像拖着條殘餘星火的尾巴掠過天(耳)際。

     之後,溫火滾忽然發覺自己不妥了。

     很不妥。

     因為他背後全都着了火。

     他正困身在火獄裡。

    他渾身都浴火。

     他乍惕的時候,已來不及,火頭已燃點了他全身。

     他一下子就像個火人兒。

     他這時才省悟了一件事:一個可怕的事實。

     原來無情起先那三道暗器先挫了他劍鋒的火焰,也挫了他的氣焰,可是更重要的是:打亂了他的陣腳。

     陣腳一亂,便連發三道暗器。

     第一、二、三道都旨不在傷他、殺他,而隻要他躲、避、閃、退。

     這一來,溫火滾在全神貫注、全力逼出自己五昧真火以抗大敵之際,自然就沒注意自己其實左挪右騰的,已經退得貼近那口着了火的轎了。

     火是他自己生的。

     他全身火燙,也沒留意内火之外真有外火。

     終于,他在擋開那隻元寶流星之後,就倒踩入火轎裡。

     他形同引火自焚,就幾乎沒爆炸開來。

     他此際才明白無情的用意: 從一開始交手,就是一着又一着的布局,而他則完全是身陷局裡。

     他省覺的時候,已全身都着了火。

     奇怪的是,此際在他心頭閃過的,既不是忿怒,也不是恥辱,更不是絕望,而是忽然想起了一隻紅辣椒。

     而他自己就像一隻大紅辣椒。

     他是一個一生都有光亮的人。

     而他現在正是着了人在燃燒。

     他忽然很想喝一樣事物: 龍眼冰。

     ——那雪白肉甜味香的龍眼,摻和在冰裡,進口生津,如果此時有一杯可以仰脖子喝下去,那是多美妙的事啊! 他狂吼着,掙紮着,要掙脫火的糾纏,卻在怒罵中竟夾雜了一句: “紅辣椒,我要吃龍眼冰……” 這句話全不着邊際,令人全然摸不着頭緒,連一向對人(尤其惡貫滿盈的人)死前刹那的反應索有體悟、見識和研究的人,也覺得甚為迷惑。

     ——也許,那是他死前的一種錯亂吧! 在無情的眼中,渾身人蛇纏舞的溫火滾,其實是十分無依。

     殺手也是人。

     殺手也無依。

     通身着了火的溫火滾,仍很強悍,猶很威猛,他一面要打滅自己身上的火焰,一面要持劍撲向無情,要與他拼個同歸于盡。

     他旋舞着,咆哮着,渾身的火光就像披在他身上的一襲舞衣,讓他在摔手紮腳的火光中更孤苦無依。

     就在這時候,溫火滾的話也說不下去了。

     “噗”的一聲,一物打入他火焰中的胸膛。

     直沒入柄。

     那是飛刀。

     無情并沒有出手。

     至少,他沒有對着了火之後的溫火滾出過手。

     那一刀是剛才溫火滾格飛的飛刀。

     那一把飛刀的原意,也産就是要把溫火滾迫退之外,更重要的就是要他去用劍擋飛它! 這一擋,反而激發了它的蘊力。

     它回旋反攻的潛力。

     由于這一刀給格飛了再繞一個大圈飛了回來,一直釘溫火滾,以緻在火熬中的溫劍種完全無法防範、不及招架。

     所以他硬吃了這一刀。

     這一刀直嵌入心口。

     他着了這一刀,人就愣住了。

     不動了。

     火在他身上、額上、發上、衣上熊熊他燒着。

     然後他就領悟了一件事。

     這是我死的日子…… 沒有了。

     沒有下文了。

     因為他死了。

     負創的何難過一直在觀戰。

     他靜靜地看着,身負重創使他不能動彈,但不能動不代表也沒有了希望。

     他本來是仍抱有希望的: 他把希望放在溫火滾的身上。

     可是現在他也沒有了。

     因為溫火滾死了。

     他靜靜地、甚至冷冷地看着溫火滾緩緩倒地之後,他才決然做了一件事。

     他用手向兩支箭尾一抽。

     “嗤嗤”二聲,二矢一齊全嵌入他的心房裡去。

     他自盡。

     因為他不想死得太慢、太難過——他不想别人用他對付别人的方法來對付他。

     所以他甯可死。

     速死。

     痛快死。

     他最後一句話說得很緩、很慢、也很凄厲: “無情、戚少商……我知道你們是有一手的!但你殺了我們,隻會迫出了要你們命的人來,你們以後的日子,也絕不會好過的!” 忽然在這生死之間,他覺得心頭有一股極之不平之氣,忍不住要大喊出聲: “羅老幺,你到現在還下出來,你也不會有好死!” 說完,他就死了。

     ——他死前的一刹那居然看見了:滿天神佛。

     大街仍有火焰,但很快就給撲滅了。

     天空密雲未雨,雷聲隆隆,藍衫大街依然火騰着熱氣。

     街上橫七豎八,或死或傷或呻吟,倒下了三十二三人。

     傷者很快便得到了救護,死者很快便給擡走,指揮調派、收拾殘局的是一個陰陽臉的漢子。

     他調度沉着、有方。

     他的五官總讓人感覺到一股悲天憫人之色,但在神色間偏又流露出一種難以掩飾的悍強之氣。

     他一下子已打點好整個大街的局面。

     然後他很快但不徐不疾地向無情作了報告: “我們這邊死了二十二人,傷了八人,來襲的梁傷心、何難過、溫火滾都死在大捕頭你的手裡。

    ” 無情臉色蒼白,以左手輕撫小腹,似忍受着莫大苦痛,隻冷哼道;“這三人都曾殺了不少無辜的高手以祭劍、試劍。

    我一直想制裁他們,但他們後投效于蔡京,由蔡元長處取得刑部的赦免,不能追究他們過往所犯的事。

    但我要辦他們已久,今天他們發動襲擊,殺傷無辜,我就借這個理由除去這溫劍神、梁劍魔和何劍怪——可惜還有漏網之魚,未能一網打盡。

    ” 張炭抹去額上的汗:他半爿臉黑、半爿臉白,白臉滴汗全無,黑額卻汗珠密布。

     “看來我們的情報還是有錯漏:羅睡覺沒有在這兒出現。

    ” 無情道:“我能順利剪除這三個孽障,還承戚代總樓主的通知,我已經非常謝謝他了。

    ”他冷峻的臉容掠過一股憂慮之色: “也許,一個羅漢果要比其他六名劍妖、劍鬼、劍仙、劍神、劍魔、劍怪加起來還更難對付。

    ” 張炭道:“事實上,我們也嘗試過五次捕殺羅劍,但都不成功,而且還給他殺得個铩羽而歸。

    就算他今天不在這兒.若沒有大捕頭,我們也隻怕罩他不住。

    ” 無情悠悠地道:“我擔心……倒下是他在這幾——” 張炭眼裡露出專注的神情。

     他在等無情說下去。

     無情果然說了下去。

     “我擔心的反而是他下在這裡——他不在這兒,會在哪兒?” 這個問題,像他們頭上的烏雲一樣,問得張炭心中一驚。

     無情卻又回了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倒不是問别的,而是直接問到張炭的私事。

     “最近你的身體不舒服?” 張炭一愣。

     他抹汗,沒即時回答。

     無情深深地望着他,語重深長的說了一句: “你要當心了。

    有的時候,練武也會傷身,讀書也會亂心,念經也會入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