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是我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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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天。

     那人死的情形——已經不堪提了。

     惟有享受殺人的過程,或當殺人是一種娛樂,才會把人殺得那麼慢——要不然,早就惡心死了。

     他殺人不但慢,而且很講究。

     他一直認為殺人是應該講究的:至少要講究氣氛。

     他一直都想殺戚少商,除了種種跟他師兄弟同樣或相近的理由外,還有——個不為人所知的原因: 因為他不喜歡戚少商的一句話。

     “殺人和救人都得要快和及時,鬥争則宜慢。

    ” 戚少商還為他那一句話作出補充和說明:“救人是急事,當然要快。

    殺人緻于死命,越快越可使人少受苦痛——殺人是迫不得已的事,如果還故意拖定,那是禽獸所為,還禽獸不如。

    ” 他那一番話是對“金風細雨樓”子弟們說的,也算是一種告誡: “鬥争則是漫長的事,得要有耐力和鬥志,不是一朝一夕可以了事的,還得視乎體力和運氣,有時候仗賴大氣候傾向哪一方,哪一方就赢;有時候是依仗誰的運氣好,哪一邊便勝;有時候是看準有恒心、毅力和運氣,缺一不可;有時候,則是誰活得比較長,誰就是赢家。

    鬥争不是比武,實力武功隻占其中一份,有理無理也隻是因素之一,但都不能決定勝負。

    所以,要跟強大的敵對集團長期鬥争,先得要秣馬厲兵,發奮圖強,休養生息,儲精蓄銳才行。

    ” 戚少商曾如是說。

     戚少商當然不是針對他說的。

     可是何難過卻聽到了。

     他聽了之後很難過。

     他覺得戚少商這番話是針對他而發的。

     這種話深深傷害了他的形象,傷害了他的自尊。

     他就沖着這番話,也一定要手刃戚少商。

     他心中矢誓,他殺戚少商,一定會殺得很慢,很慢很慢很慢。

     他一定會用非常特别的方式來殺他,讓他死得十分特别。

     可是今天一擊不着,他已覺得今天的形勢相當“特别”: 他已感覺到戚少商隻怕不好殺、也不易死。

     但他已别無選擇。

     他隻好“慢慢”對付戚少商。

     他第一招先毀了他的轎子。

     ——這頂特别重的轎子。

     ——旦把障礙物都清除了,他才能集中對付戚少商。

     轎子裂開,潰倒。

     裡邊坐了個高大雄武的漢子,坐在那兒已像——座鐵塔。

     然而這座鐵塔現在已站了起來。

     何難過馬上升起了一種“高山仰止”的感覺,他自己也有了一種“仰人鼻息”的感受。

     蒼穹隐又炸起一聲雷。

     “你是朱大塊兒?” 用大漢點頭。

     遠處雷聲轟轟。

     何難過這回不光是頭大,他更清楚自己算是遇上了個大頭佛。

     “你的‘大牌劍法’,‘大脾刀法’都很著名!” 那大漢隻咧嘴一笑。

     “你也精擅‘瘋腿’、‘癫步’,在武林中也是響當當的,我早就聽說過了。

    ” 他馬上又追加了一句:“可是我卻不能不與你一戰。

    ” 話一說完,他就動了。

     他這一動,極快也奇快。

     朱大塊兒隻好應戰,隻有應戰。

     朱大塊兒當然也聽說過這名手新崛起的事迹:他知道何難過出劍奇慢,出于也極慢。

     他斷未想到敵人出手會這樣快。

    動作會如此之速,甚至快到“凄涼”的地步。

     可是快到這樣子,确是掠起一種凄涼的感覺。

     ——劍俠、快劍和凄涼本來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但這道劍光一起,确是就算是一向魯直的朱大塊兒立即生起這種感受。

     這跟溫火滾的狂烈殺伐,的确有極大的不同,莫大的不一樣。

     這一劍很快。

     也很冷。

     寒意撲臉,還帶着一種冰裂的微響。

     看來魯鈍的朱大塊兒,突然腳步一錯,一擰身就讓開了這一劍。

     這一劍直取面門,快到極點,也險至極點,按照道理,決難閃躲,更何況人人皆知何難過劍法以慢稱著,不知他這起手第一劍已快到離譜。

     快到不可思議。

     可是朱大塊兒這一擰一扭之間,别看他體形魁梧遲鈍,但卻在腿根一顫哆間已躲開了一劍。

     同一時間,他已從寬肥的背後摸出一把刀。

     一把大刀。

     ——砧闆一樣的刀,厚而重,像一面盾牌。

     他正拟與何難過刀劍比拼,卻在這刹瞬之間,何難過已消失了。

     何難過那一劍雖快,可是身法更快。

     他一劍刺出,不管是否命中,身法已突然變了! 他出劍時明明還在朱大塊兒身前,但劍一刺出,人已不在了。

     人不在,劍意卻在。

     不但劍意在,劍光也在。

     劍寒更在。

     不但劍芒夫息,劍寒未消,甚至還更冰、更甚、更盛! 他仿佛已早料到自己會一劍刺空,他好像一點也沒低估看來大手大腳呆呆鈍鈍的朱大塊兒。

     他的劍隻是刺空,但并沒有落空。

     他一劍刺空,朱大塊兒一鍺步就避了開夫,可是輕微的“喀勒”一聲後,接着“嘯”的一響,一道寒風,仍急攻朱大塊兒印堂眉心! 他這時人已不在了。

     但劍在。

     劍氣在。

     劍芒仍攻向朱大塊兒! 朱大塊兒是一個戰士,也是一名鬥士,更是一名死上那是因為他遇強愈強,遇挫不折,骁勇善戰,抵死不屈之故。

     可是他的反應,并不算快。

     這一縷“劍芒”,他原本理應躲不開去。

     他是躲不開去。

     但他及時用葵扇般平的刀,往面上一格,“波”地擋了那一點“劍芒”。

     他放下刀,一看,刀面上隻剩下了一點溶溶的水漬。

     那是冰。

     何難過一劍攻出,劍鋒還不是主力,他的劍身一直結了一層冰,他一劍揮刺,就算不着,劍上的冰也迎風而裂,飛射而擊,成為比劍招更具殺傷力的殺着。

     朱大塊兒能躲得了這一記絕招,的确有點僥幸。

     幸虧他的刀面夠大,覆蓋得住他那一張大腦。

     他看着那一點冰漬,猶有餘悸。

     冰的痕迹仍在刀面。

     劍已随着人而去。

     何難過一點也沒有停留,一絲兒也沒耽擱,他一旦發現黃轎不是他的目标,他已飛身掠去綠轎。

     ——白轎既不是目标,黃轎也不是對象,那麼,剩下的,當然是綠轎了! 這時,梁傷心正在攻打綠轎。

     街上殺伐正濃,殺意沖天。

     溫火滾己殺起了他的殺性來,正殺出了他的看家本領: 他的劍殺出了火焰,炸起了火光。

     他的劍正發紅,劍光過處,火焰四起,原來的白轎已着火焚燒,風助火威,連同街邊的攤販帳篷也着了火,沾了火頭,原先朱大塊兒所乘的黃轎,雖已坍倒,也燒了起來。

     現在唯一沒着火的隻是綠轎。

     這個作藏青色的轎子,垂着水綠色的珠簾,隐約的珠簾之内,——是什麼? 他們已不暇細慮。

     時機稍縱即逝。

     他們隻有攻打綠轎: 必殺戚少商! 雷聲越來越密,也愈來愈近。

     遠處的烏雲,仿佛已蓋到藍衫大街的頭頂。

     天氣悶郁,灼熱難耐。

     火光和血光,劍影和人影,熱氣和殺氣,把這都城大街交織成一片殺戮戰場。

     6.冷風一般的你 溫火滾仍是憑一把火焰般的劍,抵住沖殺過來的人群。

     何難過對黃轎一擊不着,轉攻綠轎。

     梁傷心卻是一早已攻到輕若無物的綠轎子之前。

     他在攻近綠轎之前,已傷了三名“金風細雨樓”的精銳弟子。

     注意,他隻傷,而不殺。

     他一向的作風是,既傷人,就不如把人也殺了。

     他的理由是:傷了人不殺,對方一定會報仇,與其等入來報仇殺了自己,不如自己一早殺了對方,一下百了。

     何況,他的劍法招招都刺心髒,一旦中了他的劍,很少能夠不死。

     他取的是人心,而不是别個部位,試想,在心口中劍的人,豈能下死? 隻不過,他而今隻傷人而不置于死地,是因為他無緣無故的忽然生起了一種感覺: 不殺死人,好像會好一些。

     ——什麼好一些? 下場會好一些。

     ——怎麼“下場”會好一些? 他也不明白。

     他甚至也還沒弄懂,到底是什麼“下場”?誰的“下場”?為何“下場”?怎樣“下場”? 他就跟你和我及任何人一樣,偶然會想起一些事,一些感受,甚或是一些惕悟,但不知原由,也不明所以,更不懂來龍去脈,但的确就在這一種特殊的時分裡,生起這樣的想法和感應。

     所以他隻傷而不殺。

     但他殺傷那三名敵人,隻用了三招,發了三劍,三劍都傷在胸前,隻不緻命。

     然後綠轎就變得無人守護了。

     他單劍面對綠轎。

     他要毀了它。

     他要殺死戚少商。

     他恨他。

     他比他的其他幾位師兄弟都更恨戚少商,而且他的同門都不知其因,也不知曉此事。

     他恨他是因為愛。

     他愛上了小甜水巷的“姑娘”孫三四。

     可是孫三四看不上他,反而曾對他說過:“男子漢就要像戚少商大哥一樣,有霹靂手段,雷霆性情,但又爾雅溫文,真心溫柔,對男人豪氣幹雲,對女人心細如發,平時靜若處子,遇事動若脫兔,處事像個豪傑,平常像一個君子!我就喜歡這種舉止磊落、出手利落的大丈夫!” 孫三四不喜歡他,卻向他說出她喜歡戚少商的原因。

     就為了這一點、他己矢志非殺戚少商不可! ——一個他心愛的女人不但不愛他還在他面前說另一個男子可愛的理由,而這些好德性正擺明了都不在他身上具備。

     所以他非殺掉戚少商不可。

     ——世上有一種人,當他知道自己永遠也沒有辦法勝過另一個人的時候,他所采取的方法,便是:毀滅! 殺了他! 這方法往往很有效,也很管用,因為殺了這個人之後,便再也不用跟對方比較、競争了。

     但這不是勝利,這也不叫赢,這隻叫逃避。

     ——你若要得到真正的勝利,真真實實的成就,便得要光明正大的挑戰,公公平平的赢了對方。

     否則,讓人死亡、消失、永遠也出不了聲、作不了事、抗不了議,那都是自欺欺人,都隻不過是: 逃避。

     所以,挑戰是一種面對,狙殺則隻是一種逃避——盡管是兇暴、猛烈、彪悍的逃避,但到底仍是逃避:不敢面對的逃避。

     所以,不必羨慕敬佩殺手和狙擊者:因為那隻是懦夫的行業,可鄙的行徑。

     非要殺掉戚少商不可的他,一路沖殺到了綠轎前,卻沒有馬上下殺手。

     他甚至不像何難過,先行毀掉轎子。

     他突然停了下來,沉思。

     ——真的要惹這一頂轎子麼? ——真的要殺轎内的人嗎? 真的動手,是不是一定能殺敵? 要是現在就收手,還可不可以全身而退? 梁傷心行事一向如他的快劍,出手就是殺着,少有猶豫——而今卻出現了少有的疑慮,十分遲疑。

     ——仿佛隻要他把簾子一挑開、一出劍,一切便難以逆料,也無法縱控。

     為什麼會有這等想法(還是恐懼)呢?他也不明白。

     他隻是稍有疑忌。

     但局勢之險、增援之急、已不容他稍有疑惑。

     又有三名敵人攻向他。

     這三人也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又似一直守護在那兒,三人都持着三種不同的武器:亮銀盤龍棍、日月降魔杵、鐵血紫龍劍攻殺了過來。

     這三個人用不同的兵器,不同的武功,不同的角度攻了過來,這三個人一出場的功架氣派,顯然與衆不同,但在梁傷心看夾,這三個不同的人,卻是完全使同一種武功家數,同一招一式。

     ——隻不過,這一招是三個人同使,所以更加可觀、更可畏、更無可抵禦。

     例如:亮銀盤龍棍砸的是頭,但如果你專心迎敵,那就一定會忽略了悄悄自下三路卷掃過來的日月降魔杵;要是你及時窺準空隙,一劍反刺施展降魔杵的敵人頭頂之際,那一定難免會露出腋下、肋下破綻,而讓在死角位置上手持鐵血紫龍劍的敵人有機可趁;同理,若果你想先行殲除迫退手拿紫龍劍的敵手、那隻怕難免會給盤龍棍一記打殺。

     所以,這三人是同使一招,合施一式,所以更無理可襲。

     更絕。

     更毒。

     更進可攻,退可守。

     更要命。

     更擊中要害。

     梁傷心一見這三人三招三種武器,心裡立即就有點痛。

     他的心一痛就想殺人。

     他一向都有心痛的毛病。

     他一心痛就臉青唇白,呼吸急促,非殺人緻命不能治他的病。

     ——為這一點,連他的師父梁斧心都說他是一個“天生殺人犯”。

     他的心一旦作痛,就沒有了選擇。

     事實上,這三人聯手也讓他沒了選擇。

     ——他們仿佛是同一師門、同一高手訓練出來的人,一出手就是聯手,敵人除非把他們一同打殺,否則,誰也難以在這種一氣呵成、環環相接的攻勢下圖活。

     梁傷心的劍一向是傷人心取人命的劍,他當然不會為了要手下容情而危害到他自己的性命。

     所以他出劍。

     三名兵器不一但風格一緻的敵人,全都僵在那兒,都用沒兵器的手,捂着心口。

     都心痛。

     他們的心,都着了劍。

     同時中劍。

     三人員一齊吃了一劍,但中劍的部位、出劍的手法都不一樣。

     持鐵血紫龍劍的漢子,明明看梁傷心一劍刺來,穿過了他的劍影密網,他就是來不及招架,着了一劍。

     穿心而過。

     痛。

     拿日月降魔杵的高手,眼看一杵就要掃着敵人,但突然之間,肋下一涼,一劍已攻破他的杵影如山,自左肋刺入他心裡。

     心溢血。

     很痛。

     抄起亮銀盤龍棍的青年,一棍砸下,已沒了敵手蹤迹,但唯一不為棍影所籠罩的背後.卻微微一辣: 背心已吃了一劍。

     極痛。

     三人都怔了一怔,愣在那兒。

     烈日已不見,但炙熱如焚。

     人在燒。

     血在燒。

     他們捂着絞痛的心,手上兵器終于砰然落地,緩緩倒地。

     而殁。

     梁傷心終于殺了人,開了殺戒。

     他三劍殺三人,隻用了一招。

     但他卻不似平時一般,殺人對他而言是一種成就。

     他今天卻沒這種成就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也無以名之的恐懼。

     為什麼? ——他己殺慣了人,有什麼好恐懼的? 怕什麼? ——他殺人已如家常便飯,難道他還怕報應不成!? 但不知怎的,他今天殺人之後,卻總是閃過“殺人者死”四個字、這句話、這個想法! 他不明白。

     所以他沒有貿然動手。

     他不敢立即搶攻那頂綠轎。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一陣冷風。

     冷風徐來。

     ——冷風一般的你。

     他知道來的是誰。

     他太熟穩這個人了。

     這人一到,使他膽色大壯: 何難過終于趕了過來,與他并肩作戰。

     他還有什麼可怕的?何況,熱風如焰,他另一個烈火一般的同門溫端汝,還在街外奮戰殺敵。

     正殺得赤紅血紅,如火如荼。

     ——他們三劍聯手,難道還會怕區區這麼一頂轎輿!? 7.灼傷了自己 深黛色的轎子。

     淺綠色的垂簾。

     簾内有人影。

     血染紅的藍衫街。

     着了火的大道。

     殺伐未止息。

     梁獲傑和何吞拿一左一右,盯死了轎子,但都沒有馬上動手。

     現在已不是突擊、也不是狙襲了。

     轎裡的人已早有了警覺。

     他們現在是圍攻、夾擊,而且占盡上風,很有勝算。

     ——但就不知怎的,他們以寡敵衆都不怕,但兩人合攻這轎子之時,卻心頭有點發毛: 不寒而悚。

     為什麼? 難道他們真把這頂轎子當作一座神龛,他們再能戰好殺。

    也不敢冒讀神靈,冒犯天威? 靜。

     靜靜。

     轎裡全無動靜。

     但大街卻殺得羨轟烈烈。

     黃轎的朱大塊兒正要大步趕來,卻遇上怒劍狂招的溫端汝。

     溫火滾抵住了朱大塊兒的沖擊,雷聲轟隆,溫劍神仿佛有霹靂一般的戰志和鬥意,還生死不計。

     他一人一劍,獨守一條火燙的長街,和滿街的強敵。

     他寸步不讓,死守要害,目的是為了讓他那兩個師弟能全力撲殺頭号大敵。

     他雖在奮戰,但依然眼看八方,卻發現梁劍魔和何劍怪明明已迫近那頂轎子,卻一左一右,凝立持劍,蓄勢待發,遲遲不動。

     ——為何不攻? ——再不進攻,隻怕金風細雨樓的後援就要到了! ——時機稍縱即逝,何怪、梁魔再不把握,隻怕自己也守不住了。

     溫劍神自己也心知肚明:敵方一旦加入了那高大豪壯魁梧巨碩的家夥,他便覺得非常吃力:他本來足以四兩拔千斤之力一劍橫掃千軍,現在的情形卻似雪上加冰落井下地獄一樣,再繃就得要斷了。

     (怎麼他們還不打殺戚少商!) 就在他一面抵往來敵、一面堅決不容備路敵手直闖或回繞去救援那頂綠轎,還一面以眼尾迅睨何非凡與梁雙祿那兒的戰況,忽爾,使地,蓦然,閃過了當日拜師學劍時的一些情景,竟如此鮮活得就像接近得尖銳地刺人他眼簾裡: 當年,“七絕劍神”羅送湯、梁斧心、何劍聽、陳棍禮、孫紙眉、餘臣父及溫辣霞七人,雖是同門,對敵齊心,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還是難免有分出高下之意。

     他們後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