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姨 第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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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小小的津貼,她的保護人現在受她保護了。

    她知道他住的地方,把阿黛莉娜的流淚當做享受,一看到她快活,存着希望,她就象剛才那樣插一句:“等着吧,報上的法院消息早晚要有姊夫的名字!”這等地方,象從前一樣她報複得太狠了,使維克托蘭有了提防。

    他決意要把李斯貝特不斷的冷箭,和鬧得他家破人亡的那個女妖徹底解決。

    知道瑪奈弗太太行事的維桑布爾親王,對律師私下的布置表示全力支持;以内閣首相的身分,他當然是不露痕迹的,答應教警察當局暗中點醒克勒韋爾,不讓那惡魔似的娼妓再把一筆巨大的家财吞下去;為了于洛元帥的死和參議官的身敗名裂,親王是決不肯饒赦那個女人的。

     李斯貝特說的“他在向從前的情婦要錢”那句話,使男爵夫人想了整整一夜。

    本來光是猜疑男爵有那種卑鄙的行為,她就認為是侮辱;結果卻象沒有希望的病人相信走方郎中,象陷入了十八層地獄的人,也好似淹在水裡的人抓着浮木當做纜繩一樣,她竟相信了貝特的話,決意向那些萬惡的女人去求救了。

    第二天早上,也不跟孩子們商量,也不對誰露一句口風,她徑自跑到歌劇院首席歌女約瑟法-彌拉小姐家,把她象燃火那樣亮着的一點兒希望,不問是虛是實,去求一個水落石出。

    正午時分,有名的歌唱家看見老媽子遞進一張于洛男爵夫人的名片,說客人在門口等着,問小姐能不能見她。

     “屋子收拾好了沒有?” “收拾好了,小姐。

    ” “花換過沒有?” “換過了,小姐。

    ” “吩咐再去瞧一眼,屋子裡不能有一點兒馬虎,瞧過了再把客人請進去。

    你們對她都得特别恭敬。

    你回來再替我穿衣,我要打扮得了不得的好看!” 說罷她去照了照大鏡子。

     “讓我穿扮起來!”她對自己說,“魔道總得全副武裝,才好跟正道鬥法!可憐的女人!她來找我幹什麼呢?……倒有點兒慌,要我去見: 無邊的苦海,偉大的犧牲者!…… 她唱完了這句有名的歌,①老媽子進來了—— ①意大利劇作家薩昔尼(1740-1786)所作歌劇《俄狄甫斯在科洛納》中的歌詞。

    
“小姐,那位太太在發抖……” “拿橘花汁給她,還有朗姆酒,熱湯……” “都送去了,她都不要,說是老毛病,神經受了傷……” “你請她坐在哪兒?” “大客廳裡。

    ” “快一點,孩子!來,拿出我最好看的軟鞋、比茹繡的衣衫、還有全套的花邊。

    替我好好梳一個頭,要女人都看了出奇……這位夫人的角色正好跟我的相反!去告訴這位夫人……(她的确是一位尊貴的夫人,呃,還不止是尊貴,而且你永遠學不到的:她的禱告可以叫煉獄裡的靈魂升天堂!)告訴她說我在床上正在起來,昨晚登了台……” 男爵夫人被請進約瑟法的大客廳,雖然等了好大半個鐘頭,根本不覺得自己在等。

    這間客廳,從約瑟法搬進來之後已經全部換新過,四壁糊着紅色與金色的綢。

    從前王爺們鋪張在小公館裡的奢華,從多少殘餘的遺迹上看,那些屋子被稱為銷金窟的确是名不虛傳的。

    眼前這四間屋子,除了王爺式的排場再加上近代設備,越發布置得盡善盡美了,室内溫和的空氣,是由看不見進出口的暖氣爐管制的。

    男爵夫人頭暈眼花,不勝驚異的把藝術品一樣一樣看過來。

    她這才明白,在歡樂與浮華的洪爐中,巨大的家業是如何熔化的。

    她二十六年來的生活環境,所有的豪華僅僅是帝政時代的一點兒陳迹,她看慣花色黯澹的地毯,金色褪盡的銅雕,跟她的心一樣殘破的絲織品,如今看到了驕奢淫逸的效果,才體會到驕奢淫逸的魔力。

    一個人不能不愛那些美妙的東西,珍奇的創作,都是無名的大藝術家共同的結晶,那些出品不但使巴黎成為今日的巴黎,而且風行全歐洲。

    在此,令人驚異的是所有一切都是獨一無二的精品。

    模型給毀掉了,大大小小的雕像,陳設,都成了天下無雙的孤本。

    這是現代奢華的極緻。

    兩千個殷實的暴發戶,隻知道把充斥市肆的珍寶拿回家去擺闊;殊不知收藏的要沒有這一類俗濫的東西,才是真正的豪華,才表明你是現代的王侯,在巴黎天空當令的明星。

    看到大木花壇裡盡是外國的奇葩異卉,花壇本身又鑲滿布勒作風的古銅雕刻,男爵夫人想到尾子裡所能包藏的财富,簡直駭呆了。

    這個感觸,自然而然反映到銷金窟所供養的人物身上。

    勃裡杜畫的約瑟法-彌拉的肖像,就挂在隔壁的小客廳裡;阿黛莉娜卻在想象中認為她一定象有名的瑪利勃朗,是個天才的歌唱家,一個真正的交際花。

    想到這兒,她有點後悔,覺得不應該來的。

    但是她的動機是一股那麼強烈那麼自然的情感,那麼不假思索的熱誠,使她又鼓足了勇氣,預備應付這次會面。

    同時她也想滿足她心癢難熬的好奇心,研究一下這等女人的魔力,能從吝啬的巴黎地層中榨出這麼些黃金的魔力。

    男爵夫人把自己打量了一番,看看在這個富麗堂皇的場面中是否不至于顯得寒伧。

    她的絲絨衣衫穿得很齊整,配着細緻的挑花領;同樣顔色的絲絨帽子對她也很合适。

    看到自己的尊嚴還不下于王後,在憔悴衰老中依然是王後,她覺得苦難的偉大也敵得過才具的偉大。

    聽見開門關門的聲音之後,她終于見到了約瑟法。

    歌唱家很象意大利畫家阿洛裡筆下的朱迪特①,挂在皮蒂大廈②大客廳門邊,見過的人都忘不了的:同樣豪邁的姿态,同樣莊嚴的臉相,卷曲的黑頭發沒有一點兒裝飾品,身上穿着一襲黃地百花繡衣,跟阿洛裡畫上那個不朽的女英雄所穿的金銀鋪繡的服裝,完全一樣—— ①阿洛裡(1577-1621),意大利佛羅倫薩畫家。

    《朱迪特》是其名作之一。

    
②皮蒂大廈,在今意大利佛羅倫薩,藏有古代名畫極多。

    
“男爵夫人,你賞光到這兒來,真使我慚愧到了萬分,”歌唱家決意要好好扮一下貴婦人的角色。

     她親自推過一張全部花綢面的沙發讓給客人,自己隻揀一張折椅坐下。

    她看出這位夫人當年的美貌,那種一刻不停的發抖、一動感情就變成抽搐的情形,引起了她的同情。

    于洛和克勒韋爾,從前對她形容過這位聖徒的生活,現在她一眼之間就體會到了;于是她不但放棄了抗争的念頭,并且對她心領神會到的這種偉大,肅然起敬。

    淫娃蕩婦所取笑的,正是這個大藝術家景仰的。

     “小姐,我是給絕望逼得來的,我顧不得體統……” 約瑟法的表情使男爵夫人覺得說錯了話,把她寄托全部希望的人得罪了,便望着她不敢再說。

    這副央求的目光,把約瑟法眼中的火焰熄了下去,慢慢的露出了笑容。

    兩人多少難堪的隐情,就這樣心照不宣的表白過了。

     “于洛先生離開家庭已經有兩年,雖然我知道他在巴黎,卻不知他住在哪兒,”男爵夫人聲音顫動的說,“我做了一個夢,使我想到一個也許是荒唐的念頭,以為你會關心于洛,要是你能使我重新跟他見面,噢!小姐,我在世一天,一定為你祈禱一天……” 歌唱家不曾回答,兩顆眼淚先在眼眶裡打轉。

     “夫人,”她的語氣卑恭到極點,“我沒有認識你的時候就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可是現在,從你身上,我不勝幸運的見到了賢德在世界上最偉大的代表,才明白我的罪孽是多麼深重,我真心的忏悔;請你相信,我要盡我的力量補贖我的罪過!……” 她拿了男爵夫人的手,不讓她撐拒,恭恭敬敬的親了一下,甚至把腿也彎了一彎。

    然後象扮演瑪蒂爾德①進場時的神氣,她氣概非凡的站起來,打了鈴—— ①瑪蒂爾德,羅西尼的歌劇《威廉-退爾》中的女主角。

    
“你,”她吩咐當差的,“趕快騎了馬,到聖莫神殿街去把小比茹找來。

    替她雇一輛車,多給點兒錢給馬夫,要他趕一趕。

    一分鐘都不許耽誤,要不,小心你的飯碗。

    ” 說罷她回來對男爵夫人說: “夫人,請你原諒。

    我一找到埃魯維爾公爵做後台,馬上把男爵打發掉,因為他為我快要傾家蕩産了。

    除此以外,我還有什麼辦法?幹戲劇的初出茅廬,都得有後台。

    我們的薪水還不夠我們一半的開支,所以得找些臨時丈夫……我并不希罕于洛先生,是他使我離開一個有錢人,一個虛榮的冤大頭的。

    要不然,克勒韋爾老頭會正式娶我。

    ” “他跟我說過的,”男爵夫人插了一句嘴。

     “啊,你瞧,夫人!要是克勒韋爾的事成了,我正式嫁了人,現在也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女人了!” “小姐,你有你的苦衷,上帝會原諒的。

    我非但沒有責備你的意思,這番倒是來向你求情的。

    ” “夫人,我供給男爵的生活費,快有三年了……” “你!……”男爵夫人嚷着,眼淚都湧了上來,“啊!我怎麼報答你呢?我隻能夠祈禱……” “對了,是我……還有埃魯維爾公爵,他是一個熱心人,真正的貴族……” 然後約瑟法把圖爾老頭如何安家如何結婚的事說了一遍。

     “這樣說來,小姐,靠了你的幫助,我丈夫并沒有吃苦喽?” “我們一切都替他安排好的,夫人。

    ” “現在他在哪兒呢?” “六個月以前,公爵告訴我,男爵把公證人那邊的八千法郎支完了;公證人隻知道他叫圖爾,那筆款子是每隔三個月分批給的。

    從此我跟公爵都沒有聽到男爵的消息。

    我們這般人又忙又亂,沒有功夫去打聽圖爾老頭。

    碰巧六個月以來,比茹,那個替我繡花的女工,他的……怎麼說呢?” “他的情婦,”男爵夫人接口道。

     “他的情婦,”約瑟法跟着說,“沒有上這兒來。

    奧林普-比茹很可能已經離了婚。

    我們這一區,離婚的事是常有的。

    ” 約瑟法起身把花壇中名貴的鮮花摘了幾朵,紮成一個美妙的花球獻給男爵夫人。

    真的,男爵夫人簡直不覺得在那裡等待。

    好象一般的人把天才當做三頭六臂的怪物,吃喝、走路、說話都跟旁人不同似的,阿黛莉娜也預備看到一個迷人的約瑟法,歌唱家的約瑟法,又機靈又多情的蕩婦;卻不料見到的竟是一個安詳穩重的女子,高雅、大方、樸素、因為象她那種女演員知道自己在晚上才是王後;不但如此,她還在目光、舉動、态度之間,對賢德的女子,對贊美詩中所謂的痛苦的聖母,表示充分的敬意,用鮮花來放在她的傷口上,有如意大利的風俗把花供奉聖母像一樣。

     過了半個鐘點,當差的回來報告:“太太,比茹的媽媽已經在路上了;可是奧林普那小姑娘沒有在。

    您的繡花工人高升了,結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