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姨 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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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不戴帽子也吧,她會不會把金黃的頭發卷兒輕弄慢撚,借此展覽她的纖纖玉手教人欣賞呢?……犯罪的意識,明知故犯跳入火坑的準備工作,使這位聖潔的女子渾身發燒,暫時恢複了一下青春的光彩。

    這就等于她的胭脂花粉。

    她眼睛發亮,皮膚發光。

    她非但沒有做到迷人的風度,反而有股妖氣使她自己看了作嘔。

    她曾經叫李斯貝特叙述文賽斯拉背棄妻子的經過;當她知道瑪奈弗太太一個黃昏,一刹那之間就把藝術家釣上的時候,不禁大為訝異的問: “這些女人有什麼訣竅呢?” 對這個問題,貞節的女子真是好奇到了極點,她們又要保守自己的清白,又想具備淫蕩的魔力。

     “她們就是會迷人,那是她們的職業,”貝姨回答,“你不知道,那天晚上的瓦萊麗,簡直可以叫一個天使為了她入地獄。

    ” “告訴我她們用的什麼方法。

    ” “那個玩意兒沒有理論,隻有實際的經驗,”李斯貝特俏皮的說。

     男爵夫人想起這段對話,很想請教一下貝姨,可是來不及了。

    可憐的阿黛莉娜,既不會點一顆别出心裁的美人痣,或是當胸系一朵薔薇,也想不出什麼裝扮的技巧,能夠教男人死灰複燃;結果隻是穿扮得很講究而已。

    淫娃蕩婦,也不是你想做就做得到的!莫裡哀在《情怨》中,借那個有見識的仆人格羅-勒内的嘴,俏皮的說過一句話:“女人是男人的雜燴湯。

    ”這個譬喻表示愛情中也有烹調一樣的技術。

    貞節的婦女象荷馬史詩中的一席盛宴,等于把肉放在熾旺的炭火上生烤。

    蕩婦卻是名廚卡雷默的出品,蔥姜醬醋,五味俱全。

    ①男爵夫人不能也不會學瑪奈弗太太的樣,把雪白的胸脯襯着花邊,象佳肴美馔一般捧出去。

    她不懂某些姿态的訣竅,不懂某些眼神的效果。

    總之,她沒有她的殺手锏。

    賢德的太太盡管裝扮來,裝扮去,始終拿不出什麼去吸引登徒子那雙精明的眼睛—— ①卡雷默(1784-1833),法國名廚師,曾為塔萊朗、沙皇、奧皇掌膳,著有食譜多種傳世。

    
要在人前莊重而在丈夫面前妖冶,隻有天才才辦得到,而這等女子是不多的。

    這是夫婦之間長期恩愛的秘訣;在一些缺乏那種雙重奇才的女子,隻覺得長期恩愛是一個不可解的謎。

    假定瑪奈弗太太是端莊賢德的話,她便是德-佩斯凱爾侯爵夫人!①……這批偉大的名媛淑女,德貌雙全的狄安娜-德-普瓦蒂埃一流,的确是寥寥可數的—— ①德-佩斯凱爾侯爵夫人,十六世紀有名的意大利貴婦,又名維多莉亞-科倫娜,為米開朗琪羅知交。

    
這部驚心動魄的巴黎風化史開場的一幕,現在又得重演一遍,所不同的是,當年民團上尉預言的苦難,把角色颠倒了。

    于洛夫人等待克勒韋爾時的心情,便是三年前他坐在車中向路人微笑時的心情。

    更可怪的是,男爵夫人就在預備委身失節的時候,也沒有改變她忠于自己忠于愛情的主意;而她的委身失節又是最鄙俗的一種,遠不如熱情沖動的失節,在某些批評者心目中還可以得到原諒。

     她聽見外邊鈴響,心裡想:“怎麼樣才能做一個瑪奈弗太太呢?” 她忍住了眼淚,虛火上升,臉色通紅;這個可憐的高尚的女人,發願要徹頭徹尾做一個蕩婦! 克勒韋爾走上寬大的樓梯,想道:“這位好太太有什麼鬼事求我呢?呃!大概要提到我跟賽萊斯蒂納和維克托蘭的争執吧,可是我決不讓步!……” 他跟在路易絲後面走進客廳,看到西壁蕭然的景象,不禁對自己說: “可憐的女人!……好象一幅名畫給一個不懂畫的人扔在了閣樓上。

    ” 克勒韋爾看見商務大臣包比諾伯爵常常買畫買雕像,也想自命風雅,做一個有名的收藏家;其實那般結交藝術家的巴黎豪客,對藝術的愛好隻限于拿二十個銅子去換二十法郎的作品。

    阿黛莉娜對克勒韋爾妩媚的笑了笑,指着面前的一張椅子請他坐下。

     “美麗的夫人,我來聽你吩咐啦,”克勒韋爾說。

     成了政客的區長改穿黑衣服了。

    在這套衣服上面,他的臉好似一輪滿月高高的挂在深色的雲幕之上。

    他的襯衫,明星似的扣着三顆珠子,值到五百法郎一顆,教人瞻仰他胸部的魁偉,他常常說:“我将來一定是個講壇上的健将!”那雙又大又粗的手從早起就戴着黃手套。

    纖塵不染的漆皮靴,說明他是坐單匹馬的棕色小車來的。

    三年以來,野心改變了克勒韋爾的姿勢。

    象大畫家一樣,他的作風到了第二期。

    逢到大場面,去拜訪維桑布爾親王,上省公署,或是看包比諾伯爵等等,他便依照瓦萊麗的傳授,一隻手随随便便的拿着帽子,一隻手很俊俏的插在背心的挂肩裡面,一方面跟人家颠頭聳腦,擠眉弄眼,做出許多表情。

    這一套新姿勢是俏皮的瓦萊麗教他的,她借口要使區長返老還童,給他多添了一副可笑的功架。

     “我請你來,親愛的克勒韋爾先生,”男爵夫人聲音慌慌張張的說,“是為了一件極其重大的事……” “我猜到了,夫人,”克勒韋爾做出一副老奸巨滑的神氣,“可是你的要求是辦不到的……噢!我不是一個野蠻的父親,不是一個象拿破侖說的,從頭到腳都死心眼兒的吝啬鬼。

    美麗的夫人,聽我說。

    要是孩子們為了自己破産,我會幫他們忙;可是替你的丈夫做擔保,夫人!……那不是去填一個無底洞嗎?把屋子做了三十萬押款,為了一個不可救藥的父親!糊塗的孩子,他們攪光了!又不曾大吃大喝的玩過!他們現在的生活,隻靠維克托蘭在法院裡掙的那一點了。

    令郎就會說廢話!……哼!他想當大臣呢,這位小博士,咱們全家的希望!好一條救生船把自己都拖下了水。

    要是他為了應酬議員而欠債,為了争取票數、擴張勢力而鬧虧空,那我會對他說:‘朋友,錢在這裡,你盡管拿!’可是替他老子付荒唐帳!——那些荒唐我不是早對你預言過了嗎?……啊!他老子使他再也爬不上去……将來倒是我要當大臣呢……” “唉!親愛的克勒韋爾,問題不是為了咱們一片孝心的孩子……惟其你對維克托蘭和賽萊斯蒂納橫了心,我更要疼他們,把你盛怒之下給他們的悲傷解淡一些。

    你的懲罰孩子是因為他們做了一件好事!” “是的,做了一樁不應該做的好事,就等于做了樁半惡事!”克勒韋爾很得意他的辭令。

     “親愛的克勒韋爾,所謂做好事,并不是在錢多得滿起來的荷包裡掏點出來送人!而是為了慷慨而省吃儉用,為了做善事而吃苦、而預備人家忘恩負義!不花代價的施舍,上帝是不承認的……” “夫人,聖徒盡可以進救濟院,他們知道那是天堂的大門。

    我,我是一個凡夫俗子,我怕上帝,我更怕貧窮的地獄。

    沒有錢,在眼前這個社會組織裡是最要不得的苦難。

    我是這個時代的人,我崇拜金錢!……” “從世俗的眼光看,你是對的。

    ”阿黛莉娜回答。

     她真是離題十萬八千裡,而她一想到叔父,就覺得自己象聖洛朗躺在火刑台上,因為叔父拔槍自殺的情景已經在她眼前了。

    她低下眼睛,然後又擡起來把克勒韋爾望了一眼,象天使一般溫柔,卻不是瓦萊麗那種富于誘惑性的淫蕩。

    早三年的話,這一個動人的眼風是會教克勒韋爾魂靈出竅的。

    她說: “我覺得你從前還要豪爽得多……你提到三十萬法郎的時候,口氣象王爺一樣……” 克勒韋爾瞅着于洛太太,覺得她有如一朵花事闌珊的百合,不免隐隐約約起了一點疑心;但他對這位聖潔的女人的敬意,使他馬上把那點疑心壓了下去,不敢想到什麼風流的念頭。

     “夫人,我并沒有改變;可是一個做過花粉生意的,當起王爺來也是有條有理,非常經濟的,不但事實如此,而且應當如此;他對付一切都保持這種井井有條的觀念。

    我們可以為了尋歡作樂立一個戶頭,放一筆賬,把某些盈利撥過去;但是動血本!……那簡直是發瘋了。

    孩子們應得的财産,他們母親的一份和我的一份,絕對少不了;可是他們總不至于要我悶死,要我做修士,做木乃伊吧!……我是喜歡及時行樂的!要享福到老的!凡是法律、感情、家庭要我盡的義務,我都盡過了;正如到期的票據我無不交割清楚。

    孩子們處理家務能象我一樣,我也就滿足了;至于眼前,隻消我的胡鬧,那我并不否認,隻消我的胡鬧對誰都不損害,除了那般戶頭之外……(對不對!你是不懂這個交易所的俗語的),孩子們就沒有一句話好責備我,而且在我死後照樣有筆可觀的遺産到手。

    他們關于自己的老子,能這樣說嗎?他一下子傷了兩個,把他的兒子和我的女兒一齊害上了……” 男爵夫人越說,離題越遠了: “你對我的丈夫非常過不去,可是你會跟他做好朋友的,倘使他的太太意志薄弱的話……” 她對克勒韋爾飛了一個火辣辣的眼風。

    她象杜布瓦再三再四用腳踢着攝政王一般,①做得太露骨了,使風流的花粉商又動了好色的念頭,心裡想: “她是不是想對于洛報複呢?……是不是覺得我當了區長比民團上尉高明呢?……女人真古怪!”—— ①杜布瓦(1656-1723),路易十五未成年時奧爾良公爵攝政時期的紅衣主教,攝政王的老師兼心腹。

    相傳某次攝政王微服出外,與杜布瓦偕行,僞裝杜之仆人。

    在外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