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姨 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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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賽斯拉到一點才回家。

    奧棠絲從九點半起就開始等。

    九點半至十點,她留神馬車的聲音,心裡想文賽斯拉到沙諾-佛洛朗家吃飯從來不會這麼晚回來的。

    她在兒子的搖籃旁邊縫綴東西,現在她自己縫縫補補,免得雇人做散工了。

    十點至十點半,她起了疑心:“他真的在沙諾-佛洛朗家吃飯嗎?他今兒戴上最漂亮的領帶,最體面的别針。

    他花了那麼多時間穿扮,好似一個女人要裝得比天生的還要俏……噢!我瘋了,他愛我的。

    ……他不是來了嗎!” 可是她聽到的那輛車沒有停下又去遠了。

    從十一點到半夜,奧棠絲害怕到萬分,因為他們的區域很冷落。

    她想: “要是他走回來,說不定會發生什麼意外!……撞在階沿上,或者掉在窟窿裡,都可以送命。

    藝術家都是粗心大意的!……也可能給路劫的強盜攔住!……他第一次讓我一個人在家待了六個半鐘頭……呃,我急什麼?他明明隻愛我一個人。

    ” 在所謂崇高的精神領域中,真正的愛情能産生不斷的奇迹;就憑這一點,在夫妻相愛的家庭中,男人就應當對妻子忠實。

    一個女子對于心愛的丈夫,仿佛夢遊病者受了催眠的人擺布,不複感受周圍的環境,而意識到在夢遊病中所窺到的現象。

    熱情可以使女人神經過敏到出神的境界,她的預感等于先知眼中的幻影。

    她知道自己受騙了,可是由于愛得太深,她不相信自己,懷疑自己。

    她否認她先知預見的力量。

    這種愛情的極緻是應當崇拜的。

    心胸高尚的人,倘能賞識這種神妙的現象,就不會對妻子不忠實。

    秀美通靈的女子,靈魂的表現到了這種境地,叫人怎麼能不崇拜呢!……清早一點,奧棠絲憂急的程度,使她一認出文賽斯拉打鈴的方式,馬上沖到門口,把他摟在懷裡,象慈母一般抱着他,半晌才開出口來: “啊!你終究回來了!……朋友,以後你上哪兒我都跟你一塊去;我再也受不了這種等待的痛苦……我看到你撞在階沿上,砸破了腦袋!又看到你給強盜殺死!……真的,再來一次,我一定會發瘋的……沒有我跟着,你玩得很高興嗎?壞東西!” “有什麼辦法,我的好乖乖!畢西沃是笑話百出;萊翁-德-洛拉還是那樣滔滔不竭;還有克洛德-維尼翁,蒙柯奈元帥的紀念像,隻有他寫了一篇捧場文章。

    還有……” “沒有女客嗎?”奧棠絲緊跟着問。

     “就是老成的佛洛朗太太……” “你說在牡蛎岩飯店,結果卻在他們家裡?” “是的,在他們家裡,我早先弄錯了……” “你回來沒有坐車?” “沒有。

    ” “那麼你是從圖爾内勒街走回家的?” “斯蒂曼跟畢西沃陪我一路走一路談,從大街走到瑪德萊娜教堂。

    ” “大街,協和廣場,勃艮第大街,一路上都很幹嗎,嗯? 你腳上一點沒有泥漿。

    ”奧棠絲打量着丈夫的漆皮鞋。

    包法利夫人 外面下過雨,但從飛羽街到聖多明各街,文賽斯拉是不會弄髒鞋子的。

     “你瞧,這從是五千法郎,沙諾很慷慨的借給我的,”文賽斯拉急于要岔開近乎審問一般的問話。

     他早已把十張一千法郎的鈔票分做兩包,一包給太太,一包自己留下,因為他還有奧棠絲不知道的五千債務。

    他欠着助手和工匠的錢。

     “現在你不用急了,親愛的,”他擁抱了妻子。

    “明兒我就開始工作!噢,明兒我八點半出門上工場。

    為了起早,我想馬上去睡覺,你答應我吧,好貝貝?” 奧棠絲心裡的疑團消滅了。

    她萬萬想不到事情的真相。

    瑪奈弗太太!她根本沒有這念頭。

    她替文賽斯拉擔心的是那些交際花。

    畢西沃,萊翁-德-洛拉,是兩個出名胡鬧的藝術家,聽見他們的名字她就擔憂。

     下一天早上,看見文賽斯拉九點鐘出了門,她完全放心了。

    她一邊替孩子穿衣服一邊想: “他上工啦。

    嗯,不錯,他挺有勁呢!好吧,我們即使沒有米開朗琪羅那樣的榮譽,至少也夠得上卻利尼!”①—— ①卻利尼(1500-1571),意大利雕刻家,擅長人像和金銀首飾的制作。

    
給一相情願的希望催眠之下,奧棠絲以為前途樂觀得很;她對着二十個月的兒子咿咿啞啞的逗他發笑。

    十一點光景,沒有看見文賽斯拉出門的廚娘,把斯蒂曼讓了進來。

     “對不起,太太,怎麼,文賽斯拉已經出去了?” “他到工場去了。

    ” “我特意來跟他商量我們的工作呢。

    ” “讓我派人去找他,”奧棠絲請斯蒂曼坐下。

     她心裡暗自感謝上天給予她這個機會,好留住斯蒂曼打聽一下昨天晚上的詳細情形。

    斯蒂曼謝了她的好意。

    她打鈴要廚娘到工場去請先生回來。

     “你們昨天玩得很痛快吧?文賽斯拉過了一點鐘才回家。

    ” “痛快?……也說不上,”藝術家回答,他昨晚本想把瑪奈弗太太勾上的,“一個人要有了目标才會在交際場中玩得高興。

    那瑪奈弗太太極有風趣,可是輕狂的厲害……” “文賽斯拉怎麼碰到她的?……”可憐的奧棠絲強作鎮靜,“他一點沒有提起。

    ” “我隻告訴你一點,我覺得她極有危險性。

    ” 奧棠絲臉色發了白,象一個産婦。

     “那麼,昨天……你們是在瑪奈弗太太家,……不是在沙諾家。

    ……而他……” 斯蒂曼不知道自己闖的什麼禍,隻知道的确闖了禍。

    伯爵夫人話沒有說完,就暈了過去。

    藝術家打鈴把貼身女仆叫來。

    正當路易絲設法把太太抱到卧房去的時候,她渾身抽搐,大發肝陽,情形非常嚴重。

    斯蒂曼無意中揭穿了丈夫的謊,還不信自己的話竟有這等力量;他以為伯爵夫人身體本來不行,所以稍不如意就會引起危險。

    不幸,廚娘回來大聲報告,說先生不在工場。

    伯爵夫人在發病的當口聽見了,又開始抽搐。

     “去把老太太請來!越快越好!”路易絲吩咐廚娘。

     “要是我知道文賽斯拉在哪兒,我可以去通知他,”斯蒂曼無可奈何的說。

     “在那個女人家裡呀!……”可憐的奧棠絲叫道。

    “他今天的穿扮就不象到工場去。

    ” 熱情往往使人有那種千裡眼似的本領。

    斯蒂曼覺得她的想法不錯,便奔到瑪奈弗太太家。

    那時瓦萊麗正在扮演大利拉。

    他很機警,決不說要見瑪奈弗太太;他急急的走過門房,奔上三樓,心裡想:“如果說要見瑪奈弗太太,一定回說不在家。

    如果冒冒失失說找斯坦蔔克,準會碰釘子;還是開門見山為妙!”門鈴一響,蘭娜來了。

     “請你通知斯坦蔔克伯爵要他回去,他太太快死了!” 蘭娜跟斯蒂曼一樣機靈,假癡假呆的望着他。

     “先生,我不明白你說的……” “我告訴你,我的朋友斯坦蔔克在這裡,他的太太暈過去了。

    為了這種事,你去驚動女主人是不會錯的。

    ” 斯蒂曼說完就走,心裡想:“哼!他的确在這裡!” 斯蒂曼在飛羽街上等了一會,看見文賽斯拉出門了,便催他快走,把聖多明各街的悲劇說了一遍,埋怨斯坦蔔克不曾通知他瞞着隔夜的飯局。

     “糟啦糟啦,”文賽斯拉回答,“我不怪你。

    我完全忘了今天跟你有約會,又忘了告訴你,應該說昨天是在佛洛朗家吃飯。

    有什麼辦法!瓦萊麗把我迷昏了;唉,親愛的,為她犧牲榮譽,為她受罪,都是值得的……啊!她……天哪!現在我可是為難啦!你替我出出主意吧,應當怎麼說?怎麼辯白?” “替你出主意?我一點主意都沒有,”斯蒂曼回答,“你太太不是愛你的嗎?那麼她什麼話都會相信。

    告訴她,說我上你家的時候,你到了我家去。

    這樣,今天早上你的模特兒事件總可以敷衍過去了。

    再見吧。

    ” 在伊勒蘭-貝爾坦街轉角,李斯貝特得到蘭娜的通知,趕上了斯坦蔔克。

    她擔心波蘭人的天真,怕他和盤托出,牽連自己,便叮囑了幾句,使他快活得跟她當街擁抱。

    她準是教了藝術家什麼妙計,讓他度過這個閨房之中的難關。

     奧棠絲一看見急急忙忙趕到的母親,立刻嚎啕大哭。

    郁積一經發洩,肝陽就減輕了許多。

    她說: “親愛的媽媽,我受了騙!文賽斯拉,向我發誓不到瑪奈弗太太家去的,昨天竟在那兒吃飯,直到清早一點一刻才回來!……你知道,隔夜我們并沒有吵嘴,而是大家講明了。

    我對他說了那麼動人的話,告訴他:就是忌妒的,不忠實的事會把我氣死;我生性多疑;他得尊重我這些弱點,因為那都是為了愛他的緣故;我有母親的血,可也有父親的血;一知道受了欺騙,我會發瘋,我會報複,把他、我、孩子、一齊玷辱;而且我也會殺了他然後自殺的!這樣說過之後他還是去,此刻又在她那兒!……這個女人要把我們弄得家破人亡!昨天,哥哥嫂子抵押了産業,才收回七萬二千的借票,為那個婊子欠的債……真的,媽媽,人家要告爸爸,把他關起來了。

    那該死的女人刮了父親的錢,叫你流了多少淚,還不夠嗎?幹嗎還要搶我的文賽斯拉?……我要上她家去,把她一刀紮死!” 奧棠絲氣壞了,不知不覺把應當瞞着母親的秘密洩漏了出來。

    于洛太太聽了傷心之極,可是以她那樣偉大的母親,照樣忍着自己的痛苦,把女兒的頭捧在懷裡,不住的親吻。

     “孩子,等文賽斯拉回來,就什麼都明白了。

    事情不至于象你所想的那麼嚴重!我,親愛的奧棠絲,我也受過騙。

    你覺得我美麗、安分,可是你爸爸已經把我丢了二十三年,為了那些珍妮-卡迪讷,約瑟法,瑪奈弗!……你知道嗎?……” “你!媽媽,你!……你忍受了二十……” 她想到自己的念頭,不說下去了。

     “孩子,學學我的榜樣吧。

    溫柔、馴良,可以使你良心平安。

    一個男人臨死會對他自己說:我太太從來沒有給我一點兒痛苦!……上帝聽到這些最後的歎息,會替我們記下來的。

    要是我大哭大鬧象你一樣,結果怎麼樣?……你父親會惱羞成怒,也許會離開我,不會怕我傷心而有所顧忌,我們今天所受的苦難,可能提早十年;給人家看到夫婦分居,不成為一個家,那是多難堪多丢人的事。

    你哥哥跟你,都不能成家立業……我犧牲了自己,那麼勇敢的犧牲了,要沒有你父親最後這一樁,人家還以為我很幸福呢。

    我故意的,勇敢的扯謊,至此為止保全了你的父親;他還受人尊重;可是我看得清清楚楚,這一回老年人的癡情的确太過分了。

    他的風魔,恐怕早晚要把我的屏風推倒,顯露我們的真相……我把這個屏風撐持了二十三年,躲在後面吞聲飲泣,沒有母親,沒有知己,除了宗教以外沒有别的幫助,而我給家庭撐了二十三年的面子……” 奧棠絲瞪着眼聽着母親。

    平靜的語調,含垢忍辱的精神,把少婦初次受傷的刺激解淡了;她眼淚象泉水一般湧上來。

    震于母親的偉大,她肅然起敬的跪下,抓着母親的衣裾親吻,好似虔誠的舊教徒吻着殉道者聖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