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姨 第0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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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成了一個政客,這個新名詞是用來指初登宦途的野心家的。

    一八四○年代的政客,差不多等于十八世紀的神甫,少了他便不成其為沙龍。

     “親愛的,這一位是我的姨甥婿斯坦蔔克伯爵,”李斯貝特把瓦萊麗隻裝不曾瞧見的文賽斯拉介紹了。

     “我一見便認得是伯爵,”瓦萊麗風緻嫣然的對藝術家點了點頭,“在長老街我時常看見你,我也很榮幸的參加了你的婚禮。

    ”她又對貝特說:“親愛的,隻要見過一次你從前的孩子,就不容易忘掉的。

    ”接着她招呼了雕塑家:“斯蒂曼先生真是太好了,我這麼匆促的邀請,居然肯賞光;可是緊要關頭是談不到禮數的!我知道你是他們兩位的朋友。

    跟生客同桌是頂掃興的事。

    我特意約你來陪他們;可是下次你得專程來陪陪我,是不是?……你答應我啊……” 她和斯蒂曼踱了一會,仿佛隻關心他一個人。

    陸續來的客人有克勒韋爾,于洛男爵,和一個叫做博維薩熱的議員。

    這位外省的克勒韋爾,給人家找來充數的那種家夥,在國會裡是跟在參議官吉羅與維克托蘭-于洛後面投票的。

    他們兩人想在龐大的保守黨内組織一個進步分子的小組。

    吉羅早在瑪奈弗太太家走動,她竟想把維克托蘭-于洛也找來。

    可是至此為止,清教徒式的律師總是推三阻四拒絕父親和嶽父的邀請。

    他覺得在一個使母親落淚的女人家裡露面是一樁罪惡。

    維克托蘭-于洛跟政治上的清教徒不同,正如一個虔誠的女子眼滿嘴上帝的人不同。

    博維薩熱,從前阿爾西地方的帽子商,想學會一套巴黎作風,在議會裡從不缺席,仿佛會場中的石柱一樣。

    他在美豔誘人的瑪奈弗太太門下受訓:受了克勒韋爾的催眠,聽着瓦萊麗的指導把他當作榜樣,當做老師,樣樣請教他,請他介紹裁縫,模仿他,學他的姿勢;總而言之,克勒韋爾是他的大人物。

    瓦萊麗,在這些人物和三個藝術家環繞之下,再由李斯貝特陪襯之下,在文賽斯拉眼中特别顯得了不起,因為一往情深的克洛德-維尼翁還在他面前替瑪奈弗太太打邊鼓。

     “她兼有德-曼特侬夫人①和尼侬的長處!”那位當過批評家的說,“讨她喜歡不過是一個黃昏的事,隻消你有才氣,可是得到她的愛,那不但使你揚眉吐氣,而且做人也有了意義。

    ”—— ①德-曼特侬侯爵夫人(1635-1719),作家多比涅之女,斯卡龍的遺孀,後成為路易十四的情婦,對路易十四的宗教政策有一定的影響。

    
瓦萊麗表面上對老鄰居的冷淡,大大的挑動了他的虛榮心。

    但她不是有心如此,因為她并不識得波蘭人的性格。

    這個斯拉夫人的脾氣,有一方面很象兒童;凡是出身野蠻,自己并未真正文明而突然廁身于文明人之列的種族,都是如此。

    這個民族象洪水泛濫似的占據了地球上一片廣大的土地。

    它居住的荒涼地帶是那麼遼闊,使它自由自在,不象在歐洲那樣肩摩踵接;可是沒有思想的摩擦,沒有利害的沖突,也就沒有文明的可能。

    烏克蘭、俄羅斯,多瑙河平原,凡是斯拉夫族所在的區域,是歐亞兩洲之間、文明與野蠻之間的接壤地帶。

    所以,波蘭人雖是斯拉夫族内最有出息的一支,仍脫不了年輕民族的幼稚與反複無常的性格。

    它有勇氣,有才情,有魄力;可是染上了輕浮之後,它的勇氣、才情、魄力,就變得既無條理,又無頭腦。

    波蘭人的動搖不定,可以比之于吹在它那片池沼縱橫的大平原上的風;雖然有掃雪機一般的威力,能夠把房屋村舍席卷而去,但象大風雪一樣,一遇到池塘就在水中溶化了。

    人總免不了感染環境的影響。

    和土耳其人不斷戰争的結果,波蘭人愛上了東方的豪華富麗,他們往往為了華美的裝飾而犧牲必需品,濃裝豔服,穿扮得象女人;其實氣候的酷烈使他們的體格不下于阿拉伯人。

    在苦難中才顯得偉大的波蘭人,能咬緊牙關挨打,叫打的人筋疲力盡;他們十九世紀的曆史,等于初期基督徒曆史的重演。

    倘使波蘭人那麼爽直那麼坦白的性格,能有十分之一英國人的狡狯,今日雙首鷹徽統治的地方,都可以移歸白鷹徽管轄。

    ①隻要些少的權術,波蘭就不會把奧國從土耳其人手中救過來,讓它日後侵略自己;也不會向重利盤剝、把它搜刮一空的普魯士借債;同時也不緻在第一次被瓜分的時候,因内訂而自行分裂。

    大概波蘭誕生受洗之時,一般善神對此可愛的民族賜了許多優點,可是冷落了那有名的惡煞卡拉博斯②,而一定是卡拉博斯對波蘭下了毒咒,說:“好吧,我的姊妹們給你的贈品,你留下吧;可是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要些什麼!”即使波蘭在反抗俄羅斯的英勇鬥争中得勝了,它現在也會自相殘殺,象他們從前在議會中争奪王位一樣。

    這個民族的美德,僅僅是不怕流血的勇氣。

    一定得找出路易十一那樣的人,③接受他,讓他來一下專制的統治,它才有救星。

    波蘭在政治上的表現,就是多數波蘭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現,尤其在大難臨頭的時候。

    所以,文賽斯拉-斯坦蔔克,三年以來愛着妻子,也知道妻子把自己當做上帝一樣,一看到瑪奈弗太太對他似理非理,就不由得大不服氣,認為非使她青睐相加不可了。

    比較之下,他覺得瓦萊麗勝過自己的太太。

    奧棠絲是一堆美麗的肉,象瓦萊麗對貝特所說的;瑪奈弗太太卻是肉體中有精神,有淫蕩的刺激。

    奧棠絲的忠誠,在丈夫看來是對他應當有的感情;他很快就忘了死心塌地的愛情是無價之寶,正如借債的過了相當時間會把借來的錢當做自己的。

    忠貞的節操變做日常的面包,而私情有如珍馐美果一般誘人。

    一個目中無人的女子,尤其是一個危險的女子,能夠刺激好奇心,仿佛香料能夠提出食物的鮮味。

    而且,瓦萊麗表演得那麼精彩的骠勁,對享了三年現成福的文賽斯拉還是一樁新鮮玩意。

    總之,奧棠絲是太太,瓦萊麗是情婦。

    許多男人都想兼有這個同一作品的兩個不同的版本;其實一個男人不懂得把妻子化作情婦,便是他庸驽谫陋的證據。

    在這方面見異思遷是無能的标記。

    恒久才是愛情的靈魂,才是元氣充沛的征象,有了這種氣魄才能成為詩人。

    一個人應當把妻子化作所有的女人,正如十七世紀的詩人把自己的情婦看作是美豔女神或書中美人一樣—— ①雙首鷹徽是帝俄的國徽。

    白鷹徽是波蘭國徽。

    
②卡拉博斯,傳說中的駝背惡神。

    
③跨易十一為十五世紀法國國王,以善謀略著稱。

    一生事業在于削弱貴族,擴張王權。

    
李斯貝特看見姨甥婿着了迷,便問他:“喂,你覺得瓦萊麗怎麼樣?” “妙不可言!” “隻怪你不聽我的話。

    啊!我的小文賽斯拉,要是你當初不跟我分手,你早已做了這個美人魚的情夫,等她丈夫死了,你可以娶她,四萬法郎的進款現現成成是你的了!” “真的?……” “當然真的,”李斯貝特回答,“可是小心!我早警告過你了,千萬别自投羅網!哦,開飯了,你攙着我進去吧。

    ” 再沒有比這番話更盅惑人心的了。

    因為波蘭人的脾氣,是隻要一看到懸崖絕壁,就會跳下去的。

    這個民族真有騎兵的天才,不論是怎樣的險阻,它都相信能夠沖鋒陷陣,得勝而歸。

    貝特仿佛在馬腹上踢了一腳,挑起他的虛榮心,飯廳的場面又加強了一腳的作用:在閃閃發光的銀器照耀之下,斯坦蔔克見識到巴黎奢華的極緻。

     “唉,我應該娶一個賽莉梅娜①的,”他心裡想——三劍客 ①賽莉梅娜為莫裡哀的《恨世者》中人物,為風騷、美麗、機智、狡狯的典型。

    
吃飯的時候,男爵一團和氣,因為看到女婿在場而很高興,但更高興的是,以為一答應瑪奈弗替補科凱的位置,就能使瓦萊麗回心轉意,對他忠實。

    斯蒂曼用他那一套巴黎人的诙諧,和藝術家的談鋒,跟殷勤的男爵周旋。

    斯坦蔔克當然不甘落後,他賣弄才情,談笑風生,盡量的炫耀,覺得很滿意;瑪奈弗太太好幾次對他微笑,表示領會他的妙處。

    精美的菜、大量的酒,終于把文賽斯拉在此歡樂的陷入坑中完全淹沒了。

    飯後他帶着酒意望便塌上一躺,身心雙方的快感使他融化了,而那麼輕盈,那麼芬芳,千嬌百媚可以叫天使堕落的瑪奈弗太太,居然過來坐在他身旁,越發使他喜出望外。

    她彎着身子和他低低的談話,幾乎要碰到他的耳朵。

     “今晚我們不能談正事,除非你留在最後。

    在你,我,李斯貝特之間,我們盡可由你的便,把事情辦妥……” “啊!太太,你是一個天使!”文賽斯拉用同樣的口吻回答,“我真是糊塗透頂,沒有聽李斯貝特的話……” “什麼話呢?” “在長老街的時候,她說你愛着我!……” 瑪奈弗太太把文賽斯拉瞟了一眼,不勝羞怯的突然站了起來。

    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決不肯讓一個男人對她存着唾手可得的心。

    把戀慕之情硬壓在心頭而假作端莊的舉動,比最瘋狂的情話更來得意義深長。

     所以,文賽斯拉在情欲大受挑撥之下,對瓦萊麗越發殷勤了。

    出名的女人便是衆人企慕的女人。

    就因為此,女戲子有那麼大的魔力。

    瑪奈弗太太知道有人在打量她,便做得象一個受人喝采的女演員一樣:她儀态萬方,博得人人叫好,個個稱羨。

     “怪不得我老丈那樣的風魔,”文賽斯拉對貝特說。

     “你這句話,文賽斯拉,叫我一輩子都要後悔,不該幫你借這一萬法郎。

    難道你也要象他們一樣為她發瘋嗎?”她指着那般客人說,“你得想想,你要做你老丈的情敵了。

    再想想你要教奧棠絲多麼傷心。

    ” “不錯,奧棠絲是天使,我是一個魔鬼!” “家庭裡有了一個已經夠了,”李斯貝特回答。

     “藝術家是不應該結婚的,”斯坦蔔克嚷道。

     “這就是我在長老街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