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關燈
字,借一下字典,就在這裡用。

    ”老陳問:“你不是有了一本字典嗎?”我說:“咳,今天和王福打賭,我跟他賭字典,字典先放在公證人那裡了。

    ”老陳笑一笑,說:“你總脫不了隊上的習氣,跟學生打什麼賭?雖說不講什麼師道尊嚴,可還要降得住學生。

    你若輸了,學生可就管不住了。

    ”我說:“我絕不會輸。

    ”老陳問:“為什麼呢?”我說:“王福說他能今天寫出一篇明天勞動的作文,你說他能赢嗎?我扳了他們這麼多日子老老實實寫作文的毛病,他倒更來虛的了。

    王福是極用功的學生,可再用功也編不出來明天的具體事兒,你等着看我赢吧。

    ”老陳呆了許久,輕輕敲一敲桌子,不看我,說:“你還是要注意一下。

    學校裡沒什麼,反正就是教學生嘛。

    可不知總場怎麼知道你不教課本的事。

    我倒覺得抓一抓基礎還是好的,可你還是不要太離譜,啊?”我說:“學生們也沒機會念高中,更說不上上大學了。

    回到隊裡,幹什麼事情都能寫清楚,也不枉學校一場。

    情況明擺着的,學什麼不學什麼,有用就行。

    要不然,真應了那句話,越多越沒用。

    ”老陳歎了一口氣,不說什麼。

     我查了字典,笑話着自己的記性,辭了老陳回去。

    月亮晚晚地出來,黃黃的半隐在山頭,明而不亮,我望了望,忽然疑惑起來:王福是個極認真的學生,今天為什麼這麼堅決呢?于是隐隐有一種預感,好像有什麼不妙。

    又想一想,怎麼會呢?回去躺在床上時,終于還是認為我肯定不會輸,反而覺得赢得太容易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來吃了早飯,提了刀,集合了其他隊來的學生,向三隊走去。

    在山路上走,露水很大。

    學生們都赤着腳,沾了水,于是拍出響聲,好像是一隊鼓掌而行的隊伍。

    大家都很高興,說王福真傻,一緻要做證明,不讓他把老師的字典騙了去。

     走了近一個鐘頭,到了三隊。

    大約隊上的人已經出工,見不到什麼人,冷冷清清。

    我遠遠看到進山溝的口上立着一個緊短衣褲的孩子,想必是王福無疑。

    那孩子望見我們,慢慢地彎下腰,擡起一根長竹,放在肩上,一晃一晃地過來。

    我看清确是王福,正要喊,卻見王福将肩一斜,長竹落在地下,我這才發現路旁草裡已有幾十根長竹,都杯口粗細。

    大家走近了,問:“王福,給家裡扛料嗎?”王福笑嘻嘻地看着我,說:“我赢了。

    ”我說:“還沒開始呢,怎麼你就赢了?”王福擦了一把臉上的水,頭發濕濕地貼在頭皮上,衣褲無一處于,也都濕濕地貼在身上,顔色很深。

    王福說:“走,我帶你們進溝,大家做個見證。

    ”大家互相望望,奇怪起來。

    我一下緊張了,四面望望,遲疑着與學生們一路進去。

     山中濕氣漫延開,漸漸升高成為雲霧。

    太陽白白地現出一個圓圈,在霧中走着。

    林中的露水在葉上聚合,滴落下來,星星點點,多了,如在下雨。

    忽然,隻見一面山坡上散亂地倒着百多棵長竹,一個人在用刀清理枝杈,手起刀落。

    聲音在山谷中鈍鈍地響來響去。

    大家走近了,慢慢站住。

    那人停下刀,回轉身,極兇惡的一張臉,目光掃過來。

     我立刻認出了,那人是王七桶。

    王七桶極慢地露出笑容,抹一抹臉,一臉的肉順起來。

    我走上前去說:“老王,搞什麼名堂?”王七桶怪聲笑着,向我點頭,又指指坡上的長竹,打了一圈的手勢,伸一伸拇指。

    王福走到前面,笑眯眯地說:“我和我爹,昨天晚上八點開始上山砍料,砍夠了二百三十棵,擡出去幾十棵,就去寫作文,半夜以前寫好,現在在家裡放着,有知青作證。

    ”王福看一看班長,說:“你做公證吧。

    字典,”王福忽然羞澀起來,聲音低下去,有些顫,“我赢了。

    ” 我呆了,看看王福,看看王七桶。

    王七桶停了怪笑,仍舊去砍枝杈。

    學生們看着百多根長竹,又看看我。

    我說:“好。

    王福。

    ”卻心裡明白過來,不知怎麼對王福表示。

     王福看着班長。

    班長望望我,慢慢從挎包裡取出一個紙包,走過去,遞到王福手上。

    王福看看我,我歎了一口氣,說:“王福,這字典是我送你的,不是你赢的。

    ”王福急了;說:“我把作文拿來。

    ”我說:“不消了。

    我們說好是你昨天寫今天的勞動,你雖然作文是昨天寫的,但勞動也是昨天的。

    記錄一件事,永遠在事後,這個道理是扳不動的。

    你是極認真的孩子,并且為班上做了這麼多事,我就把字典送給你吧。

    ”學生們都不說話,王福慢慢把紙包打開,字典露出來,方方的一塊。

    忽然王福極快地将紙包包好,一下塞到班長手裡,擡眼望我,說:“我輸了。

    我不要。

    我要——我要把字典抄下來。

    每天抄,五萬字,一天抄一百,五百天。

    我們抄書,抄了八年呢。

    ” 我想了很久,說:“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