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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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青藏高原和四川盆地的過渡地帶,邛崃山的中段羌族地區,見到了對火的崇拜,人類原始的文明的遺存。

    無論哪一個民族遠古的祖先都崇拜過給他們帶來最初文明的火,它是神聖的。

    他坐在火塘前喝酒,進嘴之前,先要用手指沾了沾碗裡的酒,對着炭火彈動手指,那炭火便噗哧噗哧作響,冒起藍色的火苗。

    我也才覺得我是真實的。

    "敬竈神爺呢,多虧的他,我們才有得吃喝,"他說。

    跳動的火光映照着他削瘦的面頰,高高的鼻梁和顴骨。

    他說他是羌族人,底下耿達鄉的人。

    我不便就問有關鬼神的事,隻是說我來了解這山裡的民歌。

    這山裡還有沒有跳歌莊的?他說他就會跳,早先是圍着火塘,男男女女,一跳通宵達旦,後來取締了。

     "為什麼?"我明知故問,這又是我不真實之處。

     "不是文化革命嗎?說是歌詞不健康,後來就改唱語錄歌。

    " "後來呢?"我故意還問,這已經成為一種積習。

     "後來就沒人唱了。

    現今又開始跳起來,不過,現今的年輕人會的不多,我還教過他們。

    " 我請他做個示範,他毫不遲疑,立刻站起來,前一腳後一腳踏着步子唱了起來。

    他聲音低沉而渾厚,有一付天生的好嗓子。

    我确信他是羌族人,可這裡管戶口的民警就懷疑,認為申報為藏族或羌族的都是為了逃避計劃生育,好多生孩子。

     他唱了一段又一段。

    他說他是個好玩的人,這我也信。

    他解脫了鄉長的職務,重又像一個山裡人,一個山裡好熱鬧的老頭子,可惜過了風流的年紀。

     他還能念好多咒語,是獵人進山時使的法術,叫黑山法,或是叫邪術。

    他并不回避,他确信這種咒語能把野獸趕進設下的陷阱,或是讓它踏上安的套子。

    這使邪術的又不光是人對野獸,人與人之間也用來報複。

    如果被人使用了黑山法,就注定在山裡走不出來。

    這就像我小時候聽說過的鬼打牆,人在山裡走夜路,走着走着,眼面前會出現一道牆,一座峭壁,或是一條深深的河,怎麼也走不過去。

    破不了這法,腳就是邁不出這一步,就不斷走回頭路。

    于是,到天亮才發現不過在原地轉圈。

    這還算好的,更糟的還能把人引向絕境,那就是死亡。

     他念着一串又一串咒語,不像他唱歌時那樣悠緩從容,都喃喃呐呐,十分急促。

    我無法完全聽懂,卻感受到了這語言的魁力,這種魔怪森然的氣息就彌漫在被煙子熏得烏黑的屋子裡。

    火舌粘着炖羊肉的鐵鍋,将他那雙眼睛映得一閃一閃,這都真真切切。

     你找尋去靈山的路的同時,我正沿長江漫遊,就找尋這種真實。

    我剛經曆了一場事變,還被醫生誤診為肺癌,死神同我開了個玩笑,我終于從他打的這堵牆裡走出來了,暗自慶幸。

    生命之于我重又變得這樣新鮮。

    我早該離開那個被污染了的環境,回到自然中來,找尋這種實實在在的生活。

     在我那個環境裡,人總教導我生活是文學的源泉,文學又必須忠于生活,忠于生活的真實。

    而我的錯誤恰恰在于我脫離了生活,因而便違背了生活的真實,而生活的真實則不等于生活的表象,這生活的真實或者說生活的本質本應該是這樣而非那樣。

    而我所以違背了生活的真實就囚為我隻羅列了生活中一系列的現象,當然不可能正确反映生活,結果隻能走上歪曲現實的歧途。

     我不知道我此刻是否走上了正道,好歹總算躲開了那熱鬧的文壇,也從我那間總煙霧騰騰的房間裡逃出來了,那屋子裡堆滿的書籍也壓得我難以喘氣。

    它們都在講述各種各樣的真實,從曆史的真實到做人的真實,我實在不知道這許多真實有什麼用處。

    可我竟然被這些真實糾纏住,在它們的羅網裡掙紮,活像隻落進蛛網裡的蟲子。

    幸虧是那誤診了我的大夫救了我的命。

    他倒是挺坦誠,讓我自己對比着看我先後拍的那兩張全胸片,左肺第二肋間一塊模糊的陰影蔓延到了氣管壁。

    即使把左肺葉全部摘除也無濟于事,這結論不言自明。

    我父親便死于肺癌,從發現到去世隻三個月,也是他診斷的,我相信他的醫術,他相信科學。

    我在兩個不同的醫院拍的兩張胸片都一模一樣,不叫能是技術上的差錯。

    他義開了一張作斷層照相的單子,登記預約的日期在半個月之後。

    我沒什麼可着急的,無非再确定一下這腫瘤的體積。

    我父親去世前都做過,我拍與不拍都步他的後塵,并不是什麼新鮮的事。

    而我竟然從死神的指縫裡溜出來了,不能不說是幸運。

    我相信科學,也相信命運。

     我見過一位人類學家三十年代在羌族地區收集到的一段四寸多長的木頭,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