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訪談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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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這個事情,我就開始用法文讀東西。

    我們比較正式的聚會就是紫竹院那次,以後人就沒有湊齊,隻是三三兩兩的聚會,持續了一段時間。

    我們常常在一起議論各類的事情,常常發狂言:“那些人宣傳的文藝簡直就是狗屁,算是什麼東西。

    ” 我們當時盡管沒有走得很遠,讨論的是蘇聯二十年代、十月革命前的那批文人。

    我開始注意到布萊希特,他也是馬列主義,但是布萊希特還是受到控制。

    這些都是在内部資料上看到的。

    我一個同學的哥哥是青藝的導演,我從他那看到了最早的那批灰皮書、黃皮書。

    黃皮書比較厚,灰皮書是社會科學方面的東西,包括羅素的一本哲學書。

    法文中也讀到了薩特編的《現代》雜志,還有法共的一些東西。

    在大學裡 别人都不懂現代主義,所以我完全沒有人可以談,隻有北大的那個同學英文好,一起談的比較多。

    我們談了斯大林和非斯大林化、平反和貝利亞的惡行。

    我們都不敢輕舉妄動,隻是在下面胡說八道,且對我們小兒科式的教育無法忍受。

    我們當時也不是要否定革命。

     我很早就讀了很多馬列原著,像列甯的哲學筆記我在大學就讀了。

    那時的哲學課教辯證唯物主義,太小兒科了,所以每到上課,我就坐在後排讀列甯的哲學筆記。

    那時我覺得馬列還有點意思。

    除了馬列,我還讀了康德和黑格爾。

    黑格爾的《美學》第一卷當時剛剛出版,我自己就花錢買了一本。

     因為這些,讓我突然想起來有一天在高一的時候,我跟同學閑談過去家庭生活時,曾讨論過一個很深刻的哲學問題。

    那是在我倆剛拉完提琴以後,在音樂的感觸下,我突然指着一個墨水瓶,問他那是什麼顔色?他說是藍色的,因為它上面寫着藍黑色。

    我說,我也同意那是藍色,不過,我看到的藍和你看到的藍是不是一個藍?我們用的都是一樣的詞,但是,我們的感受卻不一樣。

    這樣一來的問題是,人們到底 是否能交流?實際上,我在中學時就已經有了一些哲學思考。

    我們家裡有《大衆哲學》,因此就知道一些像費希特、貝克萊、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等。

    當時就曾因為“我思故我在”,感受到這個感覺隻有我才存在,由而産生了一種恐懼感,因為感覺是不可交流的。

    這麼一來,那些似乎看起來合理的理論、教條,都是可以懷疑的。

    我的這種潛在的懷疑到了大學就進一步發展了,但是并沒有發展到否定唯物主義,隻覺得唯心主義是很具思考性的,是完全可以讨論的。

    我就跟原來其中的一個同學開始讨論哲學,有了不少書信的來往,幸好這些東西都沒有被發現。

    我們常常在想,到底活著有什麼意思?到底這個存在是個什麼東西?到底社會中我跟他人之間存在的這個畏懼有什麼意思? 而學術界裡讨論的問題卻很無聊。

    記得關于美學的讨論,有一篇姚文元寫的文章挺可惡的,後來我就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批判他,也不能算是批他,但點了他。

    實際上他是根本不值得批的,例如:紅色就是革命的,審美的标準是客觀的。

    而我則指出:審美沒有客觀的标準。

    我就舉了悲劇的例子,讨論了車爾尼雪夫斯基。

    後來我居然還把這篇文章寄了出去。

    但是在學校裡,我卻不跟人家談這事,隻是跟我的要 好的中學同學談了。

    我的那個同學也有他自己的看法,比如他認為馬雅柯夫斯基寫的《澡堂》就比較深刻,覺得要寫就應該寫這類的東西。

    當然我們還寫一些詩,屬于現代派傾向的那種,這樣就種下了後來的種子。

    當時已經在反右了,又開始了反修,這些事情我們知道是絕對不能向外談的。

    而蘇聯當時正搞得很厲害,開始了第二次反斯大林化。

    我就設法去找當時法國出的報刊來讀。

    這些報刊很多也是左派的,還有号稱是馬克思主義的,包括薩特也是馬克思主義的同盟。

    但這些報刊披露了很多關于俄國文學作家的一些遭遇,由此我也就接觸到了法共,包括阿拉貢的作品。

    當然阿拉貢作品的原作我找不到,但有五卷本的《共産黨人》翻譯出來了,基本沒什麼人讀過它,隻有第一卷有人讀過,所以我就把五卷全讀了。

    盡管我還想找這之外更超前的東西,但《共産黨人》在當時就已經是非常現代主義的了。

    他們的共産黨跟我們大陸的共産黨完全是兩回事。

    我也了解了北歐的工人運動,沒想到還有另外那樣原味的做法,很吸引人。

    還有就是高爾基早期的一些戲,我都覺得很有意思,例如他的《避暑客》讓我覺得革命和藝術實在是無法被拉到一起去,《避暑客》是相當頹廢的。

    接着我又看了一些非常邊緣的東西,其中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部叫《野鴨》的作品。

    我不知道它到底要說什麼,覺得它跟我在中國這樣的生活沒有什麼關系,但又覺得那裡面有什麼東西吸引我。

    從那時起,我就想我要往那方面搞,要搞像布萊希特那樣的戲。

    就這樣,我那時大部份的時間都是在内心裡渡過,讀了很多書,一直到工作分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