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訪談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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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

    我畫油畫是在初中開始的,開始我連油畫怎麼畫都不知道。

    他在畫的時候,我也不告訴他,就在邊上看,看他怎麼調顔色,然後自己就到圖書館去找怎樣畫油畫的書。

    我一直偷偷地畫油畫,他始終不知道。

    到了高中以後就沒有繪畫課了。

    畢業的時候,老師要帶着升學建議與家長見面。

    有一天,他到我們家來,一進屋子,看到滿屋子挂着我畫的油畫,他就發了個感慨,說很有印象派的味道。

    我當時受寵若驚,因為我沒有受過什麼學院派的訓練,但我畫的顔色非常鮮明,大膽地把顔色往上抹。

    我當時也沒看過什麼印象派的畫作。

    我的這個美術老師有很多同學在中央美院當老師,他們原來都是從中大出去的。

    “我推薦你考中央美院一定沒問題。

    ”他說。

     我非常興奮,可我媽反對。

    我媽說:“畫畫,畫什麼畫?在街上畫什麼大躍進、什麼支援社會主義的宣傳畫?”當時還不像後來隻是畫毛主席像了。

    我說那有什麼,畫還有西方的和蘇聯的。

    我媽說:“畫家各個都窮,窮困潦倒地生活在亭子間裡。

    你各科成績都很好,你做什麼我都不反對,隻有畫畫這一件事,你得聽我這一次。

    ” 在我們家一直有這麼一種東西,它對我後來的成長很重要,就是LIBERAL,極端的自由化。

    我可以跟我的父母讨論我們這個月的錢怎麼花,按照每個人的需要一起花。

    我們每件事都是可以讨論的。

    我們沒有一般中國家庭的家長制的那種壓力。

    所以我做什麼事情都可以。

    我的父母從來不擔心我,因為我不是那種闖禍搗亂的那種小調皮,吃吃喝喝地把别人的窗戶打爛。

    因為做什麼,包括學音樂、拉琴,幹什麼都不會影響我的功課。

    但是我媽說:“這件事你一定要聽我的,我從來沒反對過你做任何事。

    你别學那美術,我看不到畫家的前途。

    其他,你幹什麼都行。

    ”後來,我就聽了母親的話放棄了畫畫。

    如此一來,我該學什麼呢? 我學法文完全是偶然的,大概是小時候的性格吧,我想要做什麼就做什麼。

    當時我跟幾個成績好的同學一起複習高考。

    那時都比較狂妄,要考文科非北大莫數;如果要考理工科,清華以外一概不去。

    我們那時自信心都很強,蘇聯的那種數學競賽題,我們都掐着表算。

    但突然一道很小的題目,把我卡住了,連做了兩節課都沒出來。

    那時,我們學校還很自由,大家都在準備高考,因為是好學生,在語文課上做數學,隻要你不說話,老師就不管你。

    他明明看見我在做數學題也不管我,所以我連做了兩節課也沒做出來。

    那時是五月份,校園裡的揚花都開了,花滾成了球,滾到教室裡,這情景我記得特别清楚。

    我突然覺得,我如果一輩子就這一隻筆、一張紙去搞這個理科,太枯燥了,這一輩子就這麼的話,我覺得不值得。

    我不過是在盲目地跟着别人後面覺得學理科好,就是有前途。

    我于是開始想自己要過什麼樣的生活。

    我覺得我應該不是當作家就是藝術家。

    即如此,我就撩下了手上的題目,并跟我一起做題的兩個同學說,我不參加你們的複習了。

    那兩個同學很奇怪,問我怎麼了?我說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們。

    接着,我就花了一下午,泡進了圖書館。

     到了圖書館我就翻書和雜志,把所有我想要做的事的相關的書都翻了個遍。

    翻着翻着,我就突然翻到一本當時由國際共産在布拉格出版的雜志叫>,是個相當開放的雜志,其中正好有愛倫堡的>的連載,那是最早的連載,是五十年代初。

    在那裡讀到了本世紀初巴黎的超現實主義畫家和藝術家、詩人和文學家們在巴黎小酒館裡的生活。

    我覺得那種生活太有意思了。

    書裡有一段很浪漫的東西:當時巴黎的這些所謂的畫家們白天在街上畫畫,晚上就發表他們的狂言,而且都沒什麼錢,就群居一起。

    其中有一天,一位女詩人,很年輕的,很窮困潦倒。

    把她自己的孩子放在酒吧的櫃台上跟老闆娘說她出去買點東西,以後她就再也沒回來過。

    于是,老闆娘就抱着那孩子四處去問誰是他父親,但所有人都說不出來。

    後來,老闆娘就決定把那孩子收養了下來。

    以後常來的客人每人都會自覺捐一點來養活那孩子。

    這讓我非常感動,可又說不清為什麼。

    僅僅就因為這個,我就決定了自己要學法文。

    從這天回家開始,我就把所有理科的東西全部扔一邊,開始準備文科的高考。

    結果外語學院提前招生,六月份,在全國統考以前。

    我一考,結果在發榜以前就被錄取了。

    到了學校之前還都不知道以後會做什麼呢,去了才知道是培養翻譯,好一點的可能是去外交部。

    我們學校當時是唯一開放給外國人參觀的學校,是當時外交部的陳毅當院長。

    我看那些翻譯像個小二兒似的跟着外國人後面,一年級過後就向學校提出來我要退學,我要換學校。

    可是換什麼學校我不知道,因為那時學校裡沒什麼作家呀。

    後來我有個同學在人大,我就去看了那個學校,聽他講了一通,覺得那裡還不壞。

    于是我就正式提出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