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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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們愛坐人家,偷偷地沿着屋檐溜進東家或西家,湊在火塘邊叽叽咕咕一陣,茶水喝幹了幾吊壺,尿桶裡漲了好幾寸,直說得個個面色發白,汗毛倒豎,才拿起竹籃或搗衣的木捶,罷休而去。

    她們早就在說,某某家的雞叫起來象鴨;臘月裡居然沒下一場雪。

    丙崽娘去嶺那邊的雞尾寨接生,還帶回來一個消息,說雞尾寨的三阿公坐在屋裡被一條大蜈蚣咬死了,死了兩天還沒有人知道,結果有隻腳被老鼠吃去了一半——好象都是些不祥之兆。

     但後來又有人說,三阿公并沒有死,前兩天還看見他在坡上扳筍子。

    這樣一說,三阿公又變得恍恍惚惚,有無都成為一個問題了。

     象要印證這些兆頭似的,後來一陣倒春寒,下了一陣冰雹,田裡大部分秧苗都凍成了黑水,隻剩下稀稀拉拉幾根,象沒有拔盡的雞毛。

    幾天後暴熱,田裡又多蟲。

     碰上寨子裡這幾年奶崽生得多,家家都覺得米櫃太淺,一舀就見到底。

    有的開始借谷,一借就有了連鎖反應,不管樓上有谷沒谷的,都踴躍地借,以示自己也會盤算村鄰。

    丙崽娘也惜得要死要活的,其實心裡并不很着急。

    這兩年來她大模大樣地積德,義務照看祠堂。

    怕老鼠啃了族譜,擾亂了祖宗的安甯,就養了一隻貓。

    這隻貓不能虧待,每年由公田出兩擔谷養着它。

    丙崽娘天天拿瓦罐盛着半罐飯,吆吆喝喝從一些門戶前經過,說是去送貓食,其實一進祠堂,就自己吃了。

    靠這隻貓,娘崽不也可以混個半飽麼?大家似乎知道這個中機巧,有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

    她橫眉橫眼,裝着沒聽見就是。

     一直借到寨子裡人心惶惶,女人們又開始談起祭谷神。

    丙崽娘有點興高采烈,積極投入了這場對谷神的議論。

    得閑的時候,就帶上針線鞋底,拉上丙崽,矮胖的身子左一頓,右一頓,屁股磨進一家家高大的門檻。

    對一些沒聽說過谷神的女崽,好諄諄教導:這可是個老規矩呐。

    要殺個男的,選頭發最密的,分給狗吃。

    殺到哪一家,就叫哪一家“吃年成”……說得姑娘們睜大眼睛,互相擠靠得越來越緊,她又笑起來,神秘地壓低聲音:“你屋裡不會吃年成的,放心。

    你男人頭發胡子都稀……不過,也不蠻稀。

    ”或者說:“你屋裡不會吃年成的,放心。

    你竹哥太瘦了,沒有幾斤肉,不過……也不蠻瘦。

    嗯啦。

    ” 她圓睜又眼,把一戶戶女人都安慰得心驚肉跳之後,才彎着一個指頭,把碗裡的茶葉扒起來,嚼得吱吱響,拉着丙崽起了身,嚴肅認真地告别:“吾去視一下。

    ” “視一下”有很含混的意思,包括我去打聽一下,我去說說情,有我作主,或者是我去看看我的雞樹什麼的,都通。

    但在女人們的恐慌中,這種含混也很溫暖,似乎也值得寄予希望。

     實在是看雞樹去了。

     雞州那邊就是仁寶父子的家。

    丙崽娘看完雞埘,總是朝那邊望一眼。

    這一眼的意思也很模糊,似乎是招呼,似乎是警惕,似乎是窺探隐私,也似乎是不示弱地挑戰。

    每天都這樣偷偷地望幾眼,叫仲裁縫心裡發毛。

     仲裁縫恨女人,更恨丙崽娘。

    說起來她還算他的弟媳,又與他打鄰,地坪相連,樹蔭相接,要是拆了牆壁,大家會發現對方也不過是吃飯、睡覺、訓兒子,沒什麼兩樣。

    但越按近就越看得清楚,看出些不一樣來。

    丙崽娘常常挑起一竹篙女人的衣褲,顯眼地曬在地坪裡,正沖着裁縫的大門,使他一出門就覺得很晦氣,這不是有辱斯文麼?她還經常在地坪裡攤曬一些胞衣,作為大補佳藥拿去吃,或賣錢。

    那些婆娘們腹中落下來的肉囊,有血腥氣,在曬席上翻來滾去的,曬出一條條皺紋,象一個個鬼魂,令人須發倒豎。

    不過,這一切都不如她那眼光可惡。

    似乎是心不在焉地看一眼,有毫無理由的理由,有毫不關心的關心,象投來一條無形的毒蛇。

     “妖怪!”有一天,仲裁縫在大門口怒罵起來。

     地坪裡沒有他人,正架起一條腿剝腳皮的丙崽娘知道他是罵誰。

    哼了一聲,又恨恨地剝下兩大塊繭皮。

     就這樣交了惡。

    但仲縫裁從沒有拿丙崽複仇。

    有一回,小老頭怯怯地來到他家門口,研究了一下他臉上的麻子。

    把綠色的一團鼻涕抹在條凳上的一段布料上。

    裁縫隻是瞪了一眼,旋即把布料塞進火塘,燒了。

     避女人與小子,乃有君子之風。

    仲裁縫算不算君子,不好說。

    但他在寨子裡是個有“話份”的人。

    話份也是一個很含糊的概念,初到這裡來的人許久還弄不明白。

    似乎有錢,有一門技術,有一把胡須,有一個很出息的兒子或女婿,就有了話份,後生們都以畢生精力來争取有話份。

     有話份意味着有人來聽你說話。

    仲裁縫粗通文墨,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