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深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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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背景。

    雨不過午,雨水在正午之前總是要歇上一會兒的,他把雨傘夾在腋下,兩手抄在褲兜裡,背微微地駝着,是那種有意做出來的駝,漫不經心,又從容不迫。

    他顯得總是有心事,但這心事又顯得恰到好處,增加了他的分量,卻不能夠把他壓得垮下去。

    我從沒有見過他,在産業工人大本營的東郊生活着這麼一個人,也真的算奇迹。

    事實上,他隻是生活在我的鏡頭裡,我一旦把望遠鏡拿開,他立刻就消失了。

    我曾經想在正午前跑到電話亭去等他,就近看看他,可是我不敢。

    為什麼不敢?怕自己臉紅,也怕他讓我失望……誰曉得呢? 後來我撐着雨傘去查了電話亭的号碼,這件事情,我現在唯一記得清楚的就是這個号碼了,86744501,并不好記,可是我始終沒有忘記。

    每天當他一點點走近電話亭的時候,我就往86744501撥電話。

    我聽不見鈴聲,但是他能夠聽見,我希望有一天他會把話筒摘下來,我就說,喂,你好……然後,我不曉得該怎麼說了……當然,并沒有出現然後,因為他一直都是自顧自走自己的路。

    有一回他停下來,打量着話筒,猶豫不決,他甚至把手從褲兜裡拿出來,朝着話筒伸過去。

    我在大約百米之外,一手舉着獨眼龍的望遠鏡,一手攥着話筒,我覺得自己心都要蹦出來了。

    就在那個片刻,鈴聲斷了,我愣了一小會,趕緊重撥,8-6-7-4-4-5-0-1-!但是我擡起望遠鏡時,他已經不見了。

    雨水的季節過去了,我再也沒有從鏡頭裡見過他。

    因為有一天我把望遠鏡摔到了地上,也許是有意也許是無意,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男人了。

     我把這件事情給朱朱講過,我說我很傻,是不是?朱朱婉爾一笑,她說,哪個女孩子沒有做過傻事啊?知道嗎,那個人是你的幻覺,根本沒有他。

     我當時覺得朱朱是對的。

    是啊,一定是幻覺,要不然,我怎麼就根本想不起他長的什麼模樣呢? 當我第一眼看見陶陶的時候,心裡忽然一下子雪亮了:他多像在雨天的正午前,從我的鏡頭裡走過的家夥啊。

    我當然曉得他不是他,他是男人,而他還是男孩呢,可有什麼關系呢,男人都是男孩長大的對不對?陶陶是男孩子中間最高的,頭發左邊染了金黃色的一小撮,抄了雙手在褲兜裡放着,站在男孩堆裡,滿臉都是滿不在乎。

    後來,他說他看見我頭發那麼短,短得就像闆寸,嘴巴閉得那麼緊,緊得就像老虎鉗子,就是一點都不像個女孩子。

    我就說,那你為什麼要喜歡我?他說,我其實沒有喜歡你,我隻覺得心煩,怎麼會鑽出這樣子一個女孩呢!是啊,陶陶說,我隻是想咬你一口,好比一條狗要咬另一條狗。

     我說,狗屁! 頭一回的班際籃球賽,我們班的女生都為陶陶吼啞了嗓子。

    其實他的動作并不優美,也說不上矯健,常常用胳膊肘撞人,還抱着球亂跑,但女孩子是多麼賤啊,橫豎都要扯起了嗓子為他驚聲尖叫。

    我也是瞪大了眼睛追着他看,可我的喉嚨堵得慌,發不出聲音來。

    我老在想,這個人真就是那個人啊?哦,太奇怪了,這個人就是那個人做男孩的時候吧?我其實對那個人一無所知,但是我盯着陶陶,确實有一種失而複得的感覺,就像電影裡常常出現的情節,兵荒馬亂、人潮洶湧,在拉得慢而又慢的鏡頭裡,一個人向着另一個人揮手跑去。

    跑啊跑,總是跑不到一塊兒……。

     比賽結束後,一聲破鑼響,高二?一班輸慘了,我永遠記得那個比分,14:62,跟郵戳一樣印在我們的胸膛上。

    我們班的運動員都垂了頭,做了賊似地心虛。

    隻有陶陶抱了球望着天空,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但是他的滿不在乎裡充滿了委屈,更讓女孩子想為他哭泣。

    嗯,是真的,好多女生都哭了,你抱我我抱你,哇哇地亂哭,都是要挖空心思哭給陶陶看。

    我忽然覺得很心煩,我不是煩那些假眉假眼的小女子,而是煩自己也變得有些假眉假眼了。

    噢,我不想讓别人看見我也會掉淚,為了那個輸得精光的家夥噗噗噗地滴下一串什麼水……我撇下大家,一個人朝教室跑去了。

     但是在教學樓第三層的拐角處,陶陶突然追了上來。

    他說,媽的×,就是輸在你身上!拉拉隊鬧得那麼兇,就你像個喪門神。

     我轉過身,冷冷地看着他,我說,你要是專心打球,咋個會曉得我是喪門神?男人沒出息,隻會拿他媽的女人來出氣。

     陶陶脹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