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命懸京漢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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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自己的兩隻手逐漸失去了知覺。

    他舉起雙手,隻見兩隻手掌竟像被蠍子蜇過似的,又似被燒紅的鐵塊炙過,變得又紅又腫,簡直跟熊掌一樣。

     這一突發狀況,外加絡腮胡那一張苦大仇深的臉,使他當即受到了重點照顧。

    與此同時,姻婵這個穿着簡約潔淨的十九歲少女,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個富家的閨閣小姐,順理成章地被排除在嫌疑名單之外。

    姻婵成功金蟬脫殼,懷着幾分對絡腮胡的愧疚,偷笑着離開了客棧。

     但是好景不長。

     絡腮胡沒用太長的時間就拿出了證據,證明了自己的客商身份,然後回憶着說,在客棧裡,與他有過接觸的人,從始至終隻有一個,一個年輕貌美的富家小姐。

     日月莊四兄弟中的老大,朝左右扭頭,看了看四周,沒有看到什麼富家小姐的身影。

     這四兄弟,人送外号“狐虎犟驢瘋子狗”。

    老大是狐,虛僞而精明,老二是虎,生猛而易怒,老三是驢,頑固而執拗,老四是狗,一條見人就咬的瘋狗。

    日月莊财大勢大,加上有這狐虎驢狗四個極品兄弟當家,實在是招惹不起的茬兒。

     掌櫃回憶着說,這位富家小姐,是幾天前獨身一人來此住店的,每天都是一大早外出,差不多天快黑盡了才回來,行蹤相當神秘。

    他翻開賬本的某一頁,給日月莊的四兄弟看。

     老大沉思着說:“這年頭兵荒馬亂,世道不穩,一個妞兒敢隻身在外晃蕩,須要有幾分本事才行。

    她在客棧一住就是四天,每天早出晚歸,定是在辦什麼事。

    ” 老二一巴掌拍在櫃面上:“大哥,還有什麼好說的,定然是她!” 老三隻是點了一下頭,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老四已經開始往客棧外沖了:“老子看見她走的!”因姻婵出落得俊美可人,所以在經過老四身邊時,老四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走啊,還愣着幹什麼?都他娘地追啊!” 本想趁機脫身,反倒弄巧成拙,姻婵雖然出了宣風鎮,但就此成為衆矢之的。

     袁州離長沙約四百裡路,姻婵在途中的上栗和普積兩地,先後被日月莊的人追上。

    她孤身一個女子,面對一群豺狼般的男人,情況不可謂不兇險。

     在上栗的橘樹林中,姻婵布下梅花間竹毒陣,成功從圍追堵截中逃脫。

    但在普積的客棧裡,她就沒那麼幸運了。

    雖然接連在一樓、二樓和客房裡布下了兇終隙末陣、甘死如饴陣和風生水起圈,但她仍然沒能阻擋住日月莊的追擊。

    最後在用光身上的所有毒後,她搶在被擒之前,破窗而出,跳進肮髒的泥水河裡,挂住了一艘駛過的順水船,這才僥幸逃過一劫。

     “他們眼下沒有追來,但遲早會的。

    即便老大老二和老三知難而退,但那個瘋子狗老四,也一定會追來!”姻婵撅起嘴,用很肯定的口吻說。

    忽然間,她的語氣又變得婉轉起來:“日月莊号稱‘知及天地,善達裡表’,但是莊子裡每個人一點也不善良,反倒個個窮兇極惡。

    我在路上下手有點重,所以……所以毒死了幾個人……你……”姻婵擡起一對大眼睛,望着胡客,“你不會怪我吧?” 胡客正要回答她的話,猛然間,心頭卻像被什麼東西撞擊了一下。

    他的臉色有些古怪。

    他隻知道在方才的刹那之間,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可至于是什麼事,卻始終模模糊糊,記不起來。

     姻婵見他發愣,頓時不高興了:“我就是情急之下,毒死了幾個壞人而已,你便擺出這副臉色給我看!” 胡客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我不是在怪你。

    該殺的人,殺之不為過。

    ” 姻婵的心情立刻由陰轉晴。

    她像一個長不大的毫不記仇的小女孩,臉上瞬間又浮現出了笑容:“那就好啊,我怕殺了不該殺的人,你又要大半個月不理我了。

    ” 胡客沒有接話,腦袋裡一直思考方才一閃而過的念頭,卻始終想不起來。

    人總會有這樣的經曆,剛浮現在頭腦中的事情,可瞬間便忘卻了,如何費勁卻總是記不起來,然後在不久後,于不經意間,這件被忘卻的事情卻又突然毫無征兆地竄回腦海。

     胡客放棄了絞盡腦汁。

    他推開窗戶,看了看泊在江邊的船隻,說:“既然日月莊的人遲早會追來,這個地方就不能再待下去了。

    你速換一身幹敞的衣裳,我們連夜走水路離開這裡。

    ” “那我們去哪?” “漢口。

    ” “你已經過了‘六斷戒’?”姻婵有一些小小的意外。

     胡客點了點頭。

     “去漢口是因為新任務嗎?” “守殺。

    ”胡客平靜地說出了這兩個字。

     這一下,姻婵的意外就不止是一點點了。

     “你參加了‘奪鬼’?那對手是誰?是屠夫嗎?”在得到胡客的颔首之後,姻婵不無郁悶地說:“瞧我這烏鴉嘴……”又追問道,“那目标是誰?” “穆爾察·鐵良。

    ”胡客一字字地回答。

     “朝廷的軍機大臣!”姻婵大吃了一驚,“那你抽到了……” “守。

    ”胡客拿出在清涼谷中抽到的竹牌,牌面上赫然是一個“守”字。

     這一下,連一向樂觀愛笑的姻婵都忍不住憂心忡忡起來。

     光緒三十一年的政壇,可謂波谲雲詭。

    光緒皇帝被慈禧囚禁于瀛台已有七年之久,清廷内部逐漸出現了派别分化——以慶親王、袁世凱為首的北洋派,以張之洞、岑春煊為首的地方派系,以瞿鴻機為首的清流,還有以穆爾察·鐵良為首的滿洲少壯派,與此同時,流亡海外的康有為、梁啟超一黨打出保清立憲的招牌,想以此重回清廷權力的核心。

     作為滿洲少壯派的領袖,鐵良此次南下,已經将東南八省的财政大權收歸朝廷,單是上海江海關,就被他提取走了幾十萬兩白銀,接着又電告日本方面,隻許滿洲留學生學軍事,不許漢族留學生學軍事,此外還編練京師八旗兵,專門用來防備漢人,這無疑極大地激怒了革命黨人。

    此外,鐵良還順帶解除了魏光焘等人的地方武裝,最大程度地打擊了地方派系的力量。

    魏光焘是地方派系中除張之洞外的第二号人物,此人行伍出身,絕不是肯吃啞巴虧的人,豈可輕易地放過鐵良。

     “鐵良這次返京,沿途絕不可能安甯。

    一個屠夫就已經夠對付了,還要提防那些革命黨人,說不定魏光焘等人還會雇殺手來暗殺他。

    要保鐵良周全,比對付禦捕門和暗紮子還要難。

    ”姻婵憂慮地說,“不行,我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去。

    我和你一起去,行嗎?” 鐵良的情況,胡客一清二楚。

    但他手背運衰,在清涼谷時抽到了刻有“守”字的竹牌。

    竹牌一出,定局即成。

    這世上本就有許多無法改變的事,既然不能重來,那就隻有一條道走到黑。

    至于前方有何等樣的危難靜候着他,胡客根本不放在心上。

     “好。

    ”胡客說,“那你跟着我。

    ” “真的?”姻婵有些喜出望外。

    她驚訝于胡客——在她看來,胡客絕對是一個獨來獨往的冷性刺客,向來把作為搭檔的她置于旁觀者的地位,總是讓她負責把風或幹點喝茶聽曲的閑事——忽然有些反常的表态。

     胡客關緊了窗戶,背轉過去身子,讓姻婵可以從容地換衣服。

     離二十五日還有不足六天的時間,從長沙到漢口,選擇包船走水路的話,趕急一些,日程還算足夠。

     躺在船篷裡,裹着有些潮濕的被褥,胡客并沒有像姻婵那樣在連日勞累後沉沉地睡去,而是反複惦念着那件幾乎到了心頭卻始終捉摸不定的事。

    到底是什麼,讓他在聽完姻婵的那幾句話後,忽然間就犯了迷糊。

     半晌,在姻婵已經睡熟後,胡客忽然坐了起來! 客船正行經一處水鄉小鎮,胡客的臉上落滿了穿透篷壁而入的點點光斑。

    槳聲船影,水波蕩漾,光暈粼粼,胡客的臉上一時間有若流光溢彩。

     那些敲破腦袋也死活想不起來的事,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陡然跳出來,給遺忘它的人以意想不到的驚喜。

     胡客終于想起來了。

     “知及天地,善達裡表”,姻婵所說的這句描述日月莊的話,就是一直令他念念不忘的罪魁禍首! 這二句八字,本是一對現成的聯子,被刻成了鍍金的楹牌,懸在日月莊大門的左右。

    姻婵去日月莊辦事,親眼瞧見了,讀過兩遍後,記在了心中,在醉鄉榭時随口說了出來。

     這八個字的表面意思,是說上能知天、下能知地,内種善根、外行善舉。

     但這隻是表意。

     更深層的意思,是把日月兩個字暗藏其中,可謂寓意深遠。

     兩句的開頭,分别是知和善。

    知與日相合為智,善與月相合為膳,前者指智慧聰穎,後者指廚藝精湛。

    當年日月莊的祖上是明朝皇宮中退下來的禦廚,親手寫下這副聯子,一是在暗喻自身智慧過人廚藝高超,二是對死去的明王朝寄托念想,畢竟日月合在一起就是一個明字。

     “前藏頭,後匿尾,原來是這樣!”胡客終于恍然所悟。

     當日他聽朱聖聽背出閻子鹿寫的信後,雖然立刻洞悉了打油詩中的藏頭格,但始終對閻子鹿在贈言中提及鱗刺感到困惑。

    巡撫大院遭遇滅門之災,明明是刺客道兵門青者獵殺所緻,閻子鹿是胡啟立的下屬,應該知道此事,可他為什麼要說是鱗刺所為呢?這個困惑時隐時現,在胡客的心中潛伏了多日,方才聽姻婵無意間說起日月莊的八字楹聯,這才猛地想通了閻子鹿的信。

     閻子鹿在打油詩裡說“我贈數言君聽好”,随後留下了一段贈言,道:“使君須知,鱗刺所及,無路上天,無門入地。

    唯守備妥善,其一擊不達,必遠遁千裡,此外無法可表。

    ”這話的意思是讓王幕安回去後嚴防死守,對頭一擊不中,就會自行離去,此外沒有其他活命的法子。

    但是王幕安回去後照着做了,最終卻沒能逃脫被滅門的慘運,由此可見,這法子并沒什麼效用。

    其實閻子鹿這八句話大可深究,絕不能按字面意思來理解,他也并非是寫給王幕安看的。

    前面的打油詩是藏頭,後面的這八句話卻是匿尾。

    每句話取最尾一字,連通起來,便是“知及天地,善達裡表”,恰好是日月莊大門左右兩側的楹聯。

    換句話說,閻子鹿留下的信的後半部分内容,指向的是日月莊! 藏頭格的打油詩,最終指引胡客找到了胡啟立留下的物事,那麼這匿尾的八句話,又能指引胡客去日月莊找到什麼呢?閻子鹿沒有說明,隻是有意無意地提及了鱗刺,莫非閻子鹿的意思,是說千百年來下落不明的鱗刺,竟與日月莊有關? 雖然這樣想,但眼下胡客沒有時間去日月莊,隻有等守殺結束後,如果他還活着,再抽時間去袁州府走一趟。

     想通這一個困惑後,胡客終于可以安心地睡覺了。

     此後沿途無擾,到長江時換乘大船,五日後,終于順利地抵達了漢口。

    

一幅卷軸

抵達漢口時,比約定的二十五日提前了一天。

     胡客和姻婵乘坐一輛黃包車來到大智門火車站,買好了次日去盧溝橋的火車票。

    京漢鐵路已經開始試行通車,火車從漢口開往盧溝橋,一路算得上是暢通無阻,隻是會在途中的彰德府停留兩個半時辰,用來補充燃料和需用物資。

     買好票後,兩人到緊挨火車站的四海客棧,訂了一間二樓臨街的上房。

     胡客進入客房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窗前,拉起繡有牡丹紅的敞簾,推開貼有絲綿紙的镂空軒窗,然後扶定窗沿,視線在樓下的人流中掃動。

     無論何時何地,火車站都是最典型的狼奔豕突之地。

    透過窗戶,胡客可以輕易地辨别出穿梭在密集人流中的賊偷兒,也有站街跪地搖破碗乞讨的乞丐,還有穿花哨衣服蹲守路邊兜售“特級貨”的各色小販,當然也少不了身闆結實搬扛行李拉長嗓音吆喝的腳夫。

    來往人流熙熙攘攘,街市攤鋪熱熱鬧鬧。

     整個上午就這樣安然而過,中午也是如此。

    一直到胡客和姻婵相對坐在窗前的花梨木桌邊,正忙着裝瓶時,窗外邊才忽然有些異常地喧嚣了起來。

     當時胡客正往一個小瓶裡灌入配制好的迷藥。

    姻婵悠閑地喝着下午茶,問他說:“為什麼不配狠一點呢?你想對付屠夫和那些革命黨人,半個時辰的藥效怎麼行?多加些量才好用。

    ”她壞壞地一笑,“不如,我幫你配些緻命的毒藥吧?” 胡客擡起頭來瞪了她一眼。

     就在這時,窗外忽然傳來了異常的喧嚣聲。

     兩人不約而同地站起來。

     從窗戶放眼望去,隻見從街道的盡頭處,一直到火車站的門前,密集的人流像被劃開的流水,一分為二,快速地彙集到道路的兩邊,兩排官差從遠處跑來,依次站定,清出路面。

    這排場一擺開,不用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