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命懸京漢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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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知道有大人物要來。

     在所有人的翹首以盼下,不多一會兒,一頂四人擡的奢華大轎,在十多個頭戴紅纓頂珠暖帽身穿四爪八蟒官袍的官員的簇擁下,快速而又平穩地擡到了火車站前。

     轎簾掀起,走下來一個穿五爪九蟒袍的大腹便便的胖官。

     随行的十多個官員急忙屈膝下跪。

     那胖官一臉鐵青,似乎正在氣頭上,仰頭看了一眼大智門火車站的牌子,撩起蟒袍的下擺,頭也不回地走進了火車站。

    八個黑衣保镖四前四後,緊緊保護。

    門外跪着的十多個官員,畢恭畢敬地齊聲喊道:“恭送鐵良大人回京!” 這句話穿過喧雜的人群,透過敞開的軒窗,鑽入胡客的耳中,驚得他雙手一抖,灌滿迷藥的小瓶險些脫手。

     明明對外宣稱二十五日返京,想不到鐵良卻事出突然地提前了一日。

     肘腋生變,胡客和姻婵不假思索,起身就往樓下走。

     可剛走出樓梯口,姻婵卻猛地一閃身又鑽回了客房裡。

    因為在一樓的櫃台處,她看見了幾個照過面的“熟人”,正不友好地朝掌櫃問着什麼。

     “來得好快。

    ”姻婵感歎了一句。

    化成灰她也認不走眼,樓下問話的“熟人”,正是日月莊的四兄弟。

     古語有雲: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這四兄弟死了親爹,自然不會輕易放過殺父仇人。

    接連在上栗和普積兩地讓姻婵逃脫後,四兄弟飛鴿傳書,召集來更多的人手,一口氣追到了長沙府,卻撲了個空,于是沿着盤問所得的蛛絲馬迹,一路追來了漢口。

    在盤問了街頭的一群黃包車夫後,四兄弟終于找到了拉胡客和姻婵的那位,這才順藤摸瓜地找來了四海客棧。

    四兄弟喝問掌櫃有一位富家小姐住哪間房,掌櫃卻說不上來。

    畢竟火車站的客流量太大,往來的客人多到如同走馬燈一般,富家小姐也比比皆是,掌櫃一個腦袋如何記得住?四兄弟又不知姻婵的真實姓名,也無法從賬本上查找。

     “你們上樓,一間間地搜,總要将那小賤人搜出來。

    ”老大比劃着手勢厲聲說,“我帶人将客棧包圍起來,這一回那小賤人插翅也難逃!”有了普積的前車之鑒,這個被坊間喻為狐狸的中年男人,學了個乖,不會再次讓窗戶成為姻婵的逃生之路。

     說幹就幹,老大立即帶人圍死了四海客棧,盯死了大門和每一扇窗戶。

    其餘三兄弟則帶人疾奔上二樓,挨着房間搜查。

    日月莊的人來勢兇猛,人手又多,每一位被查的房客雖然着惱,卻也隻能吞聲忍氣,當了一回藏頭縮頸的怒目王八。

     站在軒窗後的胡客,在看見客棧被日月莊的人包圍的同時,也看見了十幾個送行官員的離去以及街道上正在逐漸恢複的車水馬龍。

     再拖下去,鐵良乘坐的火車就要開了! 胡客沒有耗下去的資本,一星半點也沒有。

     他讓姻婵留在房内,随即将問天藏于袖筒中,陰沉着臉走出了房間。

     他此行不是去殺人。

    如此繁華的地帶,不适合開殺戒。

    更何況胡客并非一個不分青紅皂白就嗜殺的刺客。

    日月莊的人沒見過他,放他下樓去了。

    他去了底樓的廚房,很快又走回二樓上,返入房間。

     姻婵疑惑地看着片刻間一出一進的胡客。

    她詢問,他卻隻應了三個字:“再等等。

    ” 從胡客鎮定自若的神态中,姻婵看到了那種與生俱來的自信。

    與胡客搭檔,源于天層的安排,對此,姻婵一開初并不高興,畢竟胡客隻是一個黃童,從刺齡上講,姻婵是老資格的前輩,而胡客隻能算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

     但是從搭檔的第一天起,姻婵就徹底改變了這種看法。

     每一次任務,無論面對多大的難題,無論陷于多兇的險境,胡客總是能在最關鍵的時刻找到最完美的解決辦法。

    很多時候,姻婵隻是作為一個看客。

    袖手旁觀的她,往往還沒過足瘾,一出好戲就讓胡客給獨自演完了。

     所以當胡客的臉上流露出這種熟悉的自信時,姻婵就已經知道,日月莊鐵桶陣似的包圍,在胡客的面前,不過是一堆沒用的廢銅爛鐵。

     胡客隻是去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放火。

     片刻後,一把大火從廚房蔓延至大堂,越燒越猛,客棧裡彌漫起的滾滾濃煙,簡直要把屋頂掀翻,“走水”的呼喊聲在各個角落此起彼伏。

     二樓上的房客們紛紛沖出了門,慌不擇路地往樓下逃命。

    這是危及性命的時刻,每個人都拿出了吃奶的勁兒,日月莊的人别說阻攔了,全都被擠到了牆壁上,想動彈一下都難。

    一個急性子的房客,眼看樓梯擁堵得厲害,急忙跑回房裡跳窗。

    甫一落地,日月莊的一群人立馬撲上來,将他反剪了雙手,押到老大的身前。

    老大擰起房客的臉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胡客和姻婵混在逃命的人群中,擠過日月莊的人身邊時,胡客腕關節輕輕扭動,問天的赤芒劃過,将日月莊一幹人等的褲腰帶全部悄悄地削斷。

     等所有人下完了樓梯,二樓走空了,眼尖的老四才透過濃煙,指着已經下到大堂裡的姻婵的背影,一個勁地直叫:“在那兒,小賤人在那兒!快追!” 他急躁中一邁腳,褲子就往下掉,絆了雙腿,重心吃不住,骨碌碌地沿着樓梯往下滾。

    這一輪滾摔可不得了,直磕得他鼻青臉腫,好不容易爬起身來,還沒站穩腳,身後又傳來叫喊聲,一回頭,老二老三等人像滾下山的大肉球般,一窩蜂地迎面碾來。

     胡客和姻婵趁着混亂出了客棧。

    客棧外更加混亂,日月莊的包圍圈早已被逃命的人沖得七零八落。

    胡客隻用了一把火,就破了日月莊的重圍。

     街邊拴了不少馬匹,由一個漢子看管。

    那都是日月莊的坐騎。

    胡客一拳擊倒看馬的漢子,奪了一匹馬。

    兩人剛翻身上鞍,老大已帶人撲來,團團圍定。

     胡客擡眼遠眺。

    大智門火車站的背後,一縷粗壯的黑煙正扶搖而上,嗚嗚的轟鳴聲正從遠處傳來。

     火車已經開動了! 胡客兩腮的肌肉一抖,猛地揮動馬鞭,雙腿使勁一夾。

    鞭子是揮向舉刀撲來的兩個人,将其逼退。

    雙腿則是狠夾馬肚子,坐騎吃痛,立刻撒開蹄子狂奔,将一個日月莊的人撞飛老遠。

    街道上的圍觀民衆急忙齊刷刷地讓開一條道,胡客縱馬而過,朝北面馳騁而去。

     沖出北城門,來到一望無際的郊野上。

    天空是陰霾密布的天空,地面是衰草叢生的地面。

    在極目的地方,一列長龍般的蒸汽火車,腦後拖了一根長長的黑色煙柱,正在逆着風奔馳。

     那個年代的蒸汽火車,速度并不快。

    一般的馬駒,如果用最快的速度飛奔,在二十裡内,追上一列蒸汽火車綽綽有餘。

    但馬匹終究會疲憊,而機器隻要有動力,就永不會衰竭,所以一旦追到二十裡開外,馬的腳力就會減慢,除非不停地更換腳程好的坐騎,否則那時候再想追上蒸汽火車,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了。

     胡客揮舞馬鞭,在空中抽得噼啪作響。

    這種鞭打的聲音刺激胯下的坐騎拼足了腳力,沿着緊貼鐵軌的官道,朝遠處的蒸汽火車飛趕。

     “追來了!”姻婵向後方望了一眼。

    她從背後摟緊胡客,輕輕扯了扯他的衣服。

     日月莊的十幾騎,已經踏着漫漫塵土,在身後飛馳追來,那些不堪入耳的肮髒的叫罵聲,穿透呼嘯的風聲,一字不漏地傳入兩人的耳中。

     對于一匹馬而言,兩個人的負重和一個人相比,差别是顯而易見的。

    所以當胡客的坐騎即将追上火車之時,身後的十幾騎也已經追趕上了他。

     胡客沒有理會身後的尾巴,驅馬靠近火車的最後一節車廂。

    風太大了,吹得他的雙眼隻能眯縫起來,腦後的辮子沿水平方向揚得筆直。

    他将馬鞭的尖梢圈了一個結,用力地甩出,準确無誤地套在了車廂尾端的挂鈎上。

    他将鞭柄交給姻婵,雙手在她的背上用力一推。

    靠着這一推送和鞭子上的拉力,姻婵從馬背上飛起,穩穩當當地落在了火車的尾端上。

     站穩後,姻婵回頭就叫:“趴下!” 胡客的身後響起了裂空之音。

    他沒有趴下,反而把右手抄到背後一抓。

    他的腦後如同長了眼睛一般,看起來是信手地一抓,卻準确無誤地抓住了一支射來的冷箭。

    他随手将冷箭擲回,正中一匹馬的前腿,那一騎立刻栽了個人仰馬翻。

     “下鈎子索!” 老大一聲呼喝,日月莊的十三個人掄起手臂,十三條鈎子索頓時劈空而落,其中九條抓向胡客,另四條則瞄準了姻婵。

     胡客側身抓住一條鈎子索的鐵鈎子,另外八條全被他側身讓過,鋒利的鐵鈎子悉數釘在坐騎長滿鬃毛的頸子上。

    日月莊的人往回一扯,頓時連皮帶血揭起了八塊皮肉。

    胡客的坐騎慘嘶着人立起來! 在坐騎即将壓倒之際,胡客在馬鞍上用力一蹬,像一隻老鷹般斜着騰空蹿起,順着手中拉直的鈎子索,撲向鈎子索另一端的老四。

     胡客一腳把瘋子狗老四踹下了馬,騎上了老四的坐騎。

    他把奪來的鈎子索掄得滴溜溜地轉,像水磨坊的大風車一般,連掃了三圈,日月莊的人頓時被掃落了一大半。

     轉眼之間,追趕的十幾騎中就隻剩下了三騎,分别是狐老大、虎老二和犟驢子老三。

    老大一直躲在長索能掃擊的範圍外,老二和老三都是虎背熊腰的壯漢,長索幾次擊打,都沒能将二人掃落。

     老二驅馬靠近胡客,抽出一把又寬又長的砍刀淩空劈下。

    和剛才面對冷箭時一樣,胡客仍然沒有閃躲,一索子反抽了過去。

    他這一次沒有抽人,而是趕在刀口落下之前,抽在了對方坐騎的眼睛上。

    坐騎的雙目被鈎子一挖,如鑿穿的泉眼,鮮血狂飙,坐騎如瘋了一般又颠又蹦,老二坐不住,手中的砍刀還沒劈落,自己便猛地一下被颠落到了地上。

    那馬跳騰幾下後,失蹄摔倒在鐵軌旁,碩大的身子止不住地抽搐,嘴裡竟一口一口地噴出白沫來。

     剛解決了老二,老三的鈎子索就已揮到。

    胡客的長索也瞄準了擊出,清脆的一聲響,兩個鐵鈎子挂在了一起。

    兩人都使上了勁,兩條鈎子索夾在中間,扽得筆直。

     姻婵叫喊:“死驢子,看這裡!”右手揚起一團褐紅色的粉,順着風朝老三罩去。

    姻婵身上的毒早已經用完,這并非毒粉,而是她從車廂的鐵門上抹下來的鏽末。

     在追擊姻婵的途中,老三見識過姻婵下毒的狠勁兒,那幾個死于劇毒的莊丁,滿臉膿包流着發黃血水的慘狀,尚且曆曆在目。

    從這樣一個毒辣的女人手中揚出來的一團褐紅色的粉末,迎面撲到,素來執拗的老三,也不得不變通了一回。

    他躍下了馬鞍,躲過粉末,但手中的鈎子索卻始終不肯撒開。

    他的性子裡就有一股子驢子的執拗勁兒。

    他跟着胡客的坐騎,先是甩開雙腿狂奔了一陣,後來實在跟不上步點,被拖翻在地,拉出了幾丈遠,在擦得遍體鱗傷後,才終于丢了手,然後望着胡客絕塵而去的方向,惱怒地捶打地面,直捶得掌沿破皮流血。

     眼見隻剩下了隻身一個人,老大頓時勒住了馬缰。

    他知道追趕上去不會有好果子吃。

    他原地驅馬兜了一圈,忽然望着去遠的蒸汽火車,咆哮着吼叫道:“小賤人,遲了,現在遲了!就算你把卷軸交出來,我日月莊也跟你……”後面的話被風聲蓋過,全然聽不見了。

     胡客驅馬趕上了火車,抓住姻婵抛來的馬鞭,躍上了最後一節車廂。

     回頭望去,十幾匹重獲自由的馬駒,正一個勁地在郊野上狂奔,日月莊的十幾個人,有的飛奔追馬,有的彎腰喘氣,還有幾個在地上打滾,似乎痛苦至極,一直爬不起身來。

     打退了敵人,姻婵樂得一笑,轉過頭,卻看見胡客正臉色陰沉地盯着她。

    不知為什麼,她忽然覺得胡客的神情十分恐怖。

    她吓得一下子收起了笑容。

     這列蒸汽火車的最後一節車廂是外挂的貨運廂。

    胡客掏出問天,車廂的鐵鎖栓在寒鐵打造的問天面前,立時摧枯拉朽般地斷了。

     鐵門拉開,透着一股子黴味兒的車廂裡堆滿了規格相同的大貨箱。

    胡客靠着一口貨箱坐下。

    他似乎有些累,臉上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姻婵總覺得胡客的臉色很吓人,這種吓人中又帶着些許不對勁。

     她猛地想到了什麼,抓起胡客握成拳頭的右手,掰開來,看見了已經成深黑色的掌心,如同挖了一整天煤炭的老礦工的手。

     “你中毒了!”姻婵的嗓音吓得有些發抖。

     鈎子索的鐵鈎子喂了毒,胡客抓過後就已中毒。

    他是強忍着麻痛感将日月莊的一幹人等擊退的。

    日月莊老二的坐騎被鈎子挖中了雙眼,正是因為中毒,才在倒地後抽搐着口吐白沫而死,那幾個被鈎子挖傷的日月莊的人,也是因為中毒,才倒在地上打滾爬不起來。

     姻婵是用毒的行家,一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