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一章 甘拜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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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不怎樣熱鬧的小鄉鎮,當然欲行事就不能到芷江那鬧市去,到這種小站上下手最為适宜。

    我的心中已盤算好一個行事地點,于是便把汽車停下,那是一間非常簡陋的飯鋪,不過在這小鄉鎮上已算出色的酒家了。

    駱駝卻以詫異的眼光望着我說:‘咦?怎麼,汽車又要加水不成?’我說:‘你不是要請客嗎?’他有點猶疑似地說:‘唉!既要化錢何不趕路到芷江去,那兒大店鋪可多着呢?’我含糊說:‘因為你提出請客,我想到酒肉的味道,便垂涎不止,等不及了……’駱駝即以挖苦的口氣說:‘難道說你現在不講究清潔衛生?不怕髒了嗎?’我說:‘隻要有酒吃,我就什麼都不計較了!’駱駝哈哈大笑說:‘好的,我相信不乾不淨,吃了沒病,我們走!’于是他解下了綁在腳上的繩子。

    這次不再并那樣麻煩了,沒有把繩子将皮箱重重疊地捆紮起來,也許他已經饑餓過度,聞得有吃有喝,就顯得迫不及待的樣子,他的箱子除去了繩子便和我所有的一模一樣呢,正合我下手了!隻見他小心翼翼,雙手抱那隻皮箱,打開車門,落下車去,我也同樣抱起我的那隻皮箱,落下汽車,兩人并肩走進那間破舊簡陋的酒店。

    這間酒店不大,除了門口間擺着各種熟食的攤,桌前置有條子闆凳預備過路人便餐以外,裡面還有三四張方桌,黑幽幽的梁柱和牆壁上貼滿了紅紅綠綠的價目紙條,天花闆上積滿了煙塵,汽車經過公路時,灰砂一團一團湧進來,在這種地方與其說吃飯吃酒,不如說吃灰砂來得切實,所以這間店鋪的生意并不興隆。

    我們進去時已是八九點鐘,除我們兩人以外,根本就沒有其他的客人了。

    跑堂的招呼我們找了一張桌子坐下,駱駝把他的皮箱放在他的座椅之下,非常慎重地說:‘我們最好小心,不要把皮箱搞錯才好!’我說:‘放心,你坐在那邊,我坐在這邊,怎會搞錯,你自以為你的箱子充實,我以為我的箱子充實,搞錯了我還不肯呢!’于是開始點菜,駱駝因為我說過五十元不夠,即由我補起,便好像要撈本一樣,拼命點菜,回鍋肉、扣肉、鯉魚要活的、炒豬肝、炸雙脆、炒腰花、冷盆、紅燒獅子頭、脆皮雞……吓!他簡直好像請幾十個人吃飯似地,點完一樣又一樣,好在我的目的是在騙取他的那隻皮箱,小錢不去,大錢不來,就任由他搞去。

    菜點過之後,他要了四兩五加皮,我卻說:‘五加皮不過瘾,還是茅台來得好,我們每人四兩茅台如何?’他吐舌說:‘啊!我酒量不佳,别說喝茅台,一杯五加皮下肚,我就醉了!’我正中下懷,他承認酒量不佳,我更堅持一定要喝茅台,決計要把他灌醉,以便下手行事。

    他執拗不過,隻好依從我的意思,于是菜來了,酒也來了,我自念酒量不弱,大概半斤茅台下肚,沒有問題。

    假如駱駝果真是一杯五加皮下肚就會醉倒的話,那末他的那隻皮箱,我當可垂手而得。

    但這家夥還不知死活呢,他首先敬我的酒,說:‘我随意,你乾杯!’相當會占便宜,我怎樣也不肯,最後協議,我乾杯,他半杯,大家喝下去。

    我恐防有詐,非常注意他喝酒的姿勢,果真的他端起酒杯戰戰兢兢地好像喝砒霜一樣,于是我有了把握,假如我六杯下肚,不會怎樣,而他三杯喝過,準會在地上打滾。

    便放膽和他乾杯,漸漸,菜上齊了,但事出意料之外,我半斤酒已經下肚,覺得天旋地轉,他非但面不改色,并且還自動又喝了三四杯,毫無醉态,我刹時起了警惕,知道上了他的當……我說:‘他媽的,你裝孫子,說一杯五加皮下肚,就會醉倒,現在茅台五六杯還不怎樣嘛!’他回答說:‘你真不懂哲學,一杯酒下肚,就會醉倒,假如多幾杯下肚,就覺得不怎樣了。

    這等于是做強盜一樣,你第一次做強盜時,覺得顫顫兢兢,心驚膽跳,等到第二次第三次時,你就覺得無所謂了!’他所說的每句話,似都是有刺的,但我的目的是要謀奪他的錢财,不理會他的諷刺,由他吃酒的情形來看,我已知道此人是個老奸巨滑,隻是表面裝糊塗而已。

    所以我必得采取更高一着的計策了。

    苦思之下,我曾記得有人說過,喝多種的酒容易醉,而且在酒中加上一點香煙灰,喝下去就更容易湧上來。

    于是我便施出手腳,假稱上廁所,把跑堂的拉在一旁,以二十元關金作為賄賂,把他買通,聲言茅台酒已經賣光,再來五加皮就行了。

    駱駝這人在精明中也略有幾分糊塗,跑堂的上面向他報告茅台已經賣光時,他卻連忙招呼說:‘來五加皮好了!’由這時開始,我要發揮着自己的酒量和他拼酒,我時時留意,盡情裝癟,同時每在他不注意時,我就把煙灰彈到他的酒杯之中,又把喝到口中的酒随時偷偷吐掉。

    這樣喝喝鬧鬧大概也有上一兩個鐘點,駱駝說話的嗓子越來越大,大言不慚的說他的父親又是某某大人物,母親又是在美國留學的華僑,他父親有怎樣多怎樣多的遺産留給他,叫他辦什麼什麼的專門大學。

    又是什麼人類坐汽車是表示時代進步,又是他父親留給他一輛汽車坐上去也不光榮……語無倫次,令人生厭,我便知道他已經醉了。

    假如再灌他兩杯,整個人就要倒下去,我便說:‘來!我們把酒乾掉,馬上還要趕路呢!’但他卻說要上廁所,上廁所正中我下懷,當他歪歪倒倒走出偏門時,我即以迅速的手法把我座子底下的皮箱拖出來,和他座子底下的皮箱交換了位置,裝做若無其事似的。

    大概有半分鐘吧,這怪物一面紮着褲子,一面匆匆忙忙就跑回來了。

    也許他是恐怕我偷換他的皮箱,好在那兩隻皮箱是一模一樣的,不仔細辨認實無法看得出來。

    于是我們把餘酒一人一杯完全清理,我看他把酒清理後似乎還不怎樣,但是我卻天旋地轉,搖搖欲墜。

    這怪物吃過酒之後還要吃飯,這正好,當跑堂的把飯端上來時,我趁機會說:‘我向來有規矩,吃了老酒之後,就不吃飯,你留在這裡吃飯,我先到外面去檢查汽車,上足汽油,等你吃完飯我們就動身……’駱駝表示贊同,我便大模大樣地挾起皮箱走出了酒店。

    要知道這時我的心情是怎樣高興啊,滿儲黃金美鈔的箱子已經安安穩穩到手了,我走到門外,因為有過上次的經驗,先檢查‘火星塞’,火星塞仍在呢,心中大喜!急忙跳上汽車,不管三七二十一,發動了馬達,跺猛了油門,如飛般疾駛而去,那速度起碼是一百二十唛以上。

    事實上我的心跳比汽車速度更為猛烈,同時酒力也湧上來,顧不了什麼叫做危險不危險,拼命踏猛了油門,汽車如寫洋文似地七扭八扭的飛馳,幸而這時已是夜靜,公路上沒有多少車輛,否則真有撞車之危險呢。

    這樣約有十來分鐘,離開那吃飯的鄉鎮已相當遙遠,假如駱駝發現他的箱子被我偷梁換柱,相信也無法追趕了。

    我由于性子過急,欲一窺究竟箱裡有多少錢财,便将汽車停下,把皮箱子抱出車外,在車燈前打開,哇!我涼了半截,原來我的魔術并沒有成功,這隻皮箱仍是我自己的一隻,裡面有幾件破衣裳,還有那十餘根條子。

    我呆住了,空緊張了一場,細細思索事情搞得這樣糟呢?後來,我想通了,可能是當我借故離開了飯桌向那跑堂的行賄時,那老妖怪就已經把我們兩人的皮箱互相換過了,等到我再施手腳調換時,自然就取回了我自己的皮箱。

    我真不解,難道說他早猜透我會有這樣的行動嗎?怪不得我在離開飯館時,他竟連聲唱喏,毫不在意呢。

    由此更可證明,這家夥非但精明透頂,而且還是個老行家呢。

    這時我已财迷心竅,心有不甘,一定要把他的箱子弄到手才肯罷休,壯着膽子,調轉了車頭,又把車子由原路疾駛回去,再走進飯鋪,那老怪物剛好用完了飯,泡了一盞茶,燃了香煙,在用牙簽挑他的大匏牙。

    他看見我,即說:‘怎麼樣?車子預備好了嗎?那我們該動程了,唉……我酒喝多啦,頭是昏的。

    ’一面他又抱起他那隻寶貝皮箱,搖搖幌幌的站了起來,遞給我五十元關金,又說:‘吃了一百二十元,你有言在先,不足之數由你破鈔吧!我就是等着你回來付錢的……’他邊走邊說,出了飯鋪,自己先上汽車去了。

    我奈何不得,隻有如約付出七十元湊滿了一百二十元。

    結過了飯賬,再次開動汽車時,我的眼睛裡閃露了火花,他擺在膝蓋上的皮箱真逗得我要發狂了,假如無計可施,到了最後關頭,我隻好用武力了,因此我便起了謀殺的念頭。

    這時間内駱駝已露醉意,搖搖擺擺,昏昏欲睡,我又頓生一計,酒醉的人最怕吹風,我便故意打開了車窗,盡量讓寒風迎面吹進車廂裡來,做司機的向有習慣,發現路面有破爛的泥坑或石頭,就要閃避,但這時候我非但不閃避,而且發現了有障礙時更把汽車開得快一點,讓汽車盡量跳蕩颠簸,這樣走了一程,果然就把這老怪物抛翻了胃。

    他嘔吐時不得不放下膝蓋上的皮箱,把腦袋伸出窗外……我即以迅速的手法,再次把自己的皮箱和他交換……當然這一次不會錯了,這老怪物在嘔吐完後,竟糊塗地把我的皮箱抱起,重新放在他的膝蓋上,昏昏沉沉的睡過去。

    不久汽車已抵達芷江,我的心情忐忑,這是最後一關了,假如能把他瞞過,那些黃金美鈔就全變為我的所有物了。

    于是我把他推醒,說:‘芷江到了,你要到什麼地方?我送你去!’駱駝迷迷惘惘說:‘我居無定處,行無定所,也無所謂到那裡去,就是現在已感到吃不消,請你随便替我找一家旅館歇息吧!’他的話正合我的意思,随便替他找一家旅館,就可以把他打發走。

    在芷江市貼近公路進口的地方,原就有着許多旅館開設在那裡,我随便找一家較為清潔的旅館,即把汽車停下,說:‘這家“利華酒店”在這附近是比較清爽的一家,而且價錢便宜……’果然駱駝糊裡糊塗抱着我的皮箱就下車了,吓!這時候我即以最迅速的手法,調轉了車頭,又如飛般駛出了芷江市……”孫阿七說到此時,即告打住,笑吃吃地,似乎整個故事已經完結了。

     于芄是個天真的姑娘,楞楞地等了好一會,莫名其妙地說:“怎麼啦!就這樣完了嗎?那你豈不是完全勝利了,那末,你到底得到了多少黃金美鈔呢?” “你别急,孫阿七是不好意思說下去了!”夏落紅說。

     “黃金美鈔個屁!”孫阿七即時忿忿地繼續說下去,“我調轉了車頭,疾駛如飛出了芷江市,心裡高興得幾乎發狂,大概又有半個多鐘點吧!我急着要數點我的戰利品,又停下了車子,拿起皮箱到車燈前放下,等到皮箱打開,翻檢裡面的東西時,我幾乎昏倒在地,……” “怎麼啦?又是你自己的皮箱不成?”于芄急着問。

     “不,皮箱是駱駝的皮箱……” “黃金美鈔沒有了?” “不,美鈔是有的,不多,隻有幾張,黃金卻是假的,全是些破銅爛鐵及鉛塊鍍上了金粉,隻需輕輕一刮即會露出原形。

    而那些美鈔用橡皮筋束成一紮一紮的,除了上面的一張是真的美鈔而外,裡面夾着的,全是冥票……” 這段話把于芄逗得哈哈大笑,笑得捧腹打抑,一副天真的憨态畢露,夏落紅也為之心花怒放。

     “到這時候,我始知道遭遇了騙!”孫阿七繼續說,“而且駱駝這家夥還是個終等高明的大騙子呢?他的目的就是要騙取我的皮箱,因為裡面裝了十來條金子呀!相信他早已把我的境況完全調查清楚,一路上假惺惺的引我入彀,要我自投羅網。

    非但這樣,還騙了酒食,免費把他送到芷江……” “那末,我真不懂——”于芄又有疑問。

    “你既然存心騙取他的皮箱,為什麼第一次跑出來打開皮箱發現仍然是自己所有的皮箱,不先把自己的金條藏起來呢?” “唉——”孫阿七跺足歎息,露出慚愧之狀。

    “當我看見過駱駝那隻滿儲金鈔的箱子以後,我覺得我那百把兩黃金簡直是微不足道,所以我就舍本逐末,得意忘形,隻要能把他的那隻皮箱弄到手,十來根條子就算是給他留下作為旅費,也不失為我的厚道存心啊!” “所以,一個人還是不要貪圖非份之财的好,否則遲早還是要上當的!”久久不說話的彭虎忽然開了腔。

     “後來又怎樣了呢?”于芄聽得最感興趣,急着要知道下文。

     “飯、他吃了,酒、他喝了,汽車、他坐到芷江,錢、全成了他的,人被他當猴子耍了一頓,我當然是不甘心羅!”孫阿七又開始說了。

    “于是我怒沖沖駕着汽車趕回芷江去,來到那家‘利華酒店’,向掌櫃的查問,剛才有一個喝醉的矮子,開了第幾号房間,準備興師問罪。

    豈料掌櫃的回答:自從八點以後,就從沒有人來開過房間,這也是我想像到的事情,駱駝既然存心騙我的錢财,當然不會這樣傻按照我指定的旅館泊宿,讓我有蹤迹可尋。

    而且‘駱駝’二字,也終非他的名字,不過他既是外來的旅客,除了住旅館外,相信也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安身。

    芷江的市面不大,所有的旅館不過數十家,我為了需要奪回我失去的東西,便不辭勞苦,按照着路線漏夜至各家旅館逐一查訪。

    我終不提‘駱駝’其名,僅說明他的身裁及特征。

    一夜跑到天亮,駱駝的蹤影杳然,我自覺失敗了,但這又有什麼辦法呢?誰叫你自投羅網呢?所有的積蓄全丢了,隻好自認破财消災,安慰自己一番。

    自此以後,我又要重頭幹起,駕着我的破車,又開始作我的汽油買賣。

    大概是過了多個星期吧,有一天我正在公路上和一架小包車交易成功,那是一個什麼行政長官的車子,價錢出得很大,當我正在數點鈔票的當兒,蓦的有一個人在我的身旁說話,嗓音非常熟悉,他說:‘朋友,我可以搭黃魚嗎?到芷江去,我願意出二兩金子!’我不看那人猶可,一看即時怒發沖冠,哇!正是駱駝那厮,同樣的又是提着一隻破衣箱,打扮得那副怪形狀,大概又要重施故技在公路上行騙了。

    我刹時一把将他揪住:‘哼!你能逃到那兒去?’在先的時候,我尚以為他又出來行騙,碰上我這個已經吃過虧上過當的人,就要歸他倒黴,這次怎樣也不能放過他了,便大肆咆哮說:‘啊!騙子,這次你可逃不脫了吧,走!我們上警察局去!’豈料他不慌不忙,搖着手說:‘朋友!何必呢?我們是老相好……’我說:‘呸!誰和你是老相好?快把我的東西還我……’駱駝即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