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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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網絡。

     好像什麼都沒變,傑森·伯恩心想。

    他知道自己的另一個自我,那個名叫大衛·韋伯的自我正在漸漸遠去。

    出租車把他送到了華盛頓市東北部的一個地區,這裡也曾經風光過,但如今已破敗不堪。

    和五年前的那個司機一樣,今天的司機也不願留下來等他。

    他沿着雜草叢生的石闆路朝那棟老房子走去,腦海裡的念頭和初到此地時如出一轍:這房子實在是太老太破了,它亟待修繕。

    他按響門鈴,心想卡克特斯說不定都已經不在了。

    他還在;這個又老又瘦的黑人面容和善,眼神親切,站在門邊的姿勢跟五年前一模一樣,綠色遮光眼罩底下的眼睛還沖着他擠了擠。

    就連卡克特斯說的第一句話,也和五年前的那句話差不了多少。

     “傑森,你那輛車上的人很跩啊?” “我可沒車,連輛出租都沒有;人家不願意等啊。

    ” “他們肯定是聽多了法西斯媒體散布的惡毒謠言。

    至于我嘛,我的窗戶裡都架着榴彈炮,就是要讓這個和睦的地頭知道,我對人向來喜歡好言相勸。

    快進來,我可是老想起你。

    你怎麼也不給我這個老家夥打電話?” “卡克特斯,你的号碼又沒列在黃頁上。

    ” “肯定是給漏掉了。

    ”伯恩走進門廳,老頭關上了大門。

    “兔子老弟,你可有好些白頭發了,”卡克特斯端詳着朋友,又說了一句,“除了這個,你沒什麼變化。

    臉上也許多了那麼幾條皺紋,不過這樣子看着更有個性。

    ” “我還有一個老婆兩個孩子呢,雷姆斯大叔。

    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 “我知道。

    莫裡斯會跟我講你的情況,雖說他不能透露你在哪裡——我可不想知道你在哪裡,傑森。

    ” 伯恩眨了一下眼,緩緩地搖了搖頭,“有些事我還是想不起來,卡克特斯。

    我都忘記你和莫裡斯是朋友了。

    ” “哦,那個好醫生每個月最起碼會給我打一次電話,跟我說:‘卡克特斯,你這個無賴,趕緊穿上皮爾·卡丹西服,換上Gucci鞋,咱倆一塊兒吃飯去。

    ’于是我就說:‘我這麼個老黑鬼,上哪兒去弄這些行頭啊?’他就會說:‘沒準你在市裡最好的地段開了家購物中心呢。

    ’……這麼說就有點誇張了,所以我還是趕快打住吧。

    我在白人區确實有幾小塊非常不錯的房産,但那些地方我從來都是敬而遠之。

    ”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伯恩注視着卡克特斯那張黑黝黝的臉孔,還有那雙親切的黑色眼睛。

    “我剛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十三年前,在弗吉尼亞的那家醫院裡……你去看過我。

    除了瑪莉和政府的那幫混球,就隻有你來過。

    ” “這事兒莫裡斯理解,兔子老弟。

    我曾經以非常不官方的身份,給你制作歐洲之行所需的東西,當時我就跟莫裡斯說:你要是拿放大鏡仔細端詳過一張面孔,肯定也會對這張面孔和這個人有所了解。

    透過放大鏡,我發現你好像少了點什麼,所以想讓你談談這些缺少的東西;莫裡斯覺得這個主意可能還不賴……好啦,忏悔的時刻結束了。

    我得說,傑森,見到你可真好。

    但說句實話,見到你我并不開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需要你幫忙,卡克特斯。

    ” “這就是讓我不開心的根源。

    你經曆的事已經夠多了,而且你如果不是急着想再多遭點罪,就不會上這兒來;從我透過放大鏡瞄人的專業觀點來看,這事兒對于我眼前的這張面孔沒什麼好處。

    ” “你一定得幫我。

    ” “那你最好給我一個該死的好理由,得經得起咱們那位好醫生的檢查。

    因為我可不想去瞎攪和什麼,把你搞得越來越糟糕……你那位深紅色頭發的可愛妻子,我在醫院裡見過幾次——兔子老弟啊,她可是個與衆不同的女人,你們倆的孩子肯定也特别棒。

    所以,你得明白,我不能去摻和任何可能傷害他們的事。

    原諒我,可你們一家子對我來說就像是遠方的親人,已經認識很久了;當年的事我們雖然不提,但總是壓在我心裡。

    ” “正因為他們,我才需要你幫忙。

    ” “說清楚一點,傑森。

    ” “‘胡狼’正在逼近。

    他在香港發現了我們,如今把槍口對準了我和我的家人,對準了我的妻子兒女。

    請你一定要幫我。

    ” 綠色遮光眼罩下老人的那雙眼睜大了,擴張的瞳仁之中閃動着怒火,“咱們的好醫生知道這事兒嗎?” “他參與了我們的行動。

    這會兒我做的事他也許不贊成,但他如果扪心自問,也會明白這歸根結底就是‘胡狼’和我之間的較量。

    幫幫我,卡克特斯。

    ” 在門廳裡午後的暗影之中,老黑人審視着這位苦苦相求的顧客,“兔子老弟,你的身體狀況可好?”他問道,“還有當年的勁兒麼?” “我每天早晨跑近十公裡,每星期至少練兩次舉重,就在大學的體育館——” “我沒聽見啊。

    我可不想知道什麼學院、什麼大學的事情。

    ” “那你就沒聽見。

    ” “當然沒有。

    我得說,看起來你的狀态還不錯。

    ” “那是我刻意保持的,卡克特斯,”伯恩輕聲說,“有時候,會是一個突然響起的電話,或者瑪莉回來晚了;有時候是她帶着孩子出了門,我卻聯系不上她……有時候則是一個陌生人在街上攔住我問路,然後那種感覺就回來了——他回來了。

    ‘胡狼’。

    隻要他還活着,哪怕隻有一絲可能,我就得做好應付他的準備,因為他會不停地搜尋我。

    可極其諷刺的是,他追殺我的依據隻是一個假定,未必正确。

    他以為我能夠認出他來,但我對此并不确定。

    現在我腦子裡還沒有任何清晰的形象。

    ” “你有沒有想過把這個情況傳遞給胡狼?” “他的眼線到處都是,我看我還是在《華盛頓郵報》上登個廣告吧:‘親愛的老夥計卡洛斯:老兄,我可有個消息要告訴你。

    ’” “别開玩笑了,傑森,這不是什麼不可想像的難事。

    你的朋友亞曆山大能琢磨出辦法來。

    他的腳雖然跛了,腦袋卻沒受影響。

    要找個高雅的說法來形容,應該是蛇一般的狡猾。

    ” “這恰恰說明,如果他還沒嘗試這個辦法,那肯定是有原因的。

    ” “我覺得你說的沒錯……那咱們就開工吧,兔子老弟。

    你想怎麼做?”卡克特斯領着他穿過一道寬闊的拱門,走進一間破破爛爛、塞滿老舊家具和發黃椅罩的起居室,朝屋子後邊的一扇門走去,“我的工作室不像以前那麼雅緻了,但所有的設備都還在。

    你知道,我現在差不多是半退休狀态。

    我的那些理财顧問搞出了一個棒的要命的退休方案,在稅收方面好處多多,所以壓力還不算很大。

    ” “你簡直是叫人難以置信啊。

    ”伯恩說。

     “我估計有些人可能會這麼說——那些沒蹲在牢裡服刑的家夥。

    你想做成什麼樣?” “就跟我本人差不多吧。

    當然不能和歐洲和香港的東西一樣。

    其實,隻做證件就行了。

    ” “那‘變色龍’可又換了一套僞裝喽。

    他本人。

    ” 兩個人走到門邊,伯恩停了下來,“這件事我也忘記了。

    他們以前是這麼稱呼我的,對不對?” “‘變色龍’?……确實是這麼叫的。

    而且據他們說,這個綽号很有道理。

    如果六個人跟我們的小夥子伯恩照過面,就會有六種不同的描述。

    順便說一句,伯恩還沒化妝。

    ” “以前的記憶漸漸都回來了,卡克特斯。

    ” “萬能的上帝啊,我真希望這些回憶沒有回來。

    但它們如果确實回來了,你可千萬要回憶起所有的一切……到我的魔法屋裡來吧。

    ” 三小時二十分鐘之後,魔法完成了。

    大衛·韋伯,從事東方研究的學者,扮演殺手傑森·伯恩長達三年,如今他又有了另外兩個化名,而用來證明這兩個身份的護照、駕照、選民登記卡也一應俱全。

    因為出租車不願到卡克特斯的“地頭”來接人,一個沒工作的鄰居(此人的脖子和手腕上挂着好幾條沉甸甸的金鍊子)開着他那輛嶄新的凱迪拉克,把卡克特斯的顧客送到了華盛頓市中心。

     伯恩在加芬克爾百貨商店裡頭找了一部付費電話,撥通弗吉尼亞的康克林,把兩個化名都告訴他,然後選了一個名字在五月花酒店使用。

    如果酒店的夏季客房太緊張,康克林就會動用官方手段,通過酒店管理層弄一個房間。

    此外,蘭利方面會起用“四○”命令,盡可能為伯恩提供他所需的材料,并盡快送到他的房間來。

    估計這至少還得再花三個小時,而且送達時間和材料的真實性都沒有保證。

    康克林通過另一條直撥線路向中情局再次确認上述情況,與此同時伯恩則心想,不管怎樣這三個小時他還得抽出兩個小時去辦事,然後才能去酒店。

    他得配上幾身行頭;“變色龍”正在恢複原先的狀态。

     “史蒂文·德索告訴我,他會讓電腦開動起來,在我們的資料、陸軍的數據庫和海軍情報資料之間進行交叉檢索,”康克林又拿起了電話,“彼得·霍蘭能幫上忙;他是總統的老夥計。

    ” “老夥計?這個詞從你嘴裡冒出來可有點奇怪。

    ” “他是沾老夥計的光上任的。

    ” “哦?……謝謝解釋,亞曆山大。

    你怎麼樣?有沒有進展?” 康克林頓住了。

    再開口答話的時候,他平靜的聲音裡流露出了一絲懼意;雖然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緒,但那種恐懼仍然能聽得出來,“咱們這麼說吧……發現的情況讓我有點猝不及防。

    我離開這個圈子太久了。

    傑森——對不起……大衛。

    ” “前一個稱呼是對的。

    你有沒有跟誰讨論——” “不要提名字!”退休情報官迅速打斷了他,語氣很堅決。

     “我明白了。

    ” “你不可能明白的,”康克林反駁說,“我也沒法弄明白。

    我會和你保持聯系。

    ”說完這幾句神神秘秘的話,康克林猛地挂斷了電話。

     伯恩緩緩地放下電話,緊蹙的眉間透着擔憂。

    康克林現在說話的樣子才叫誇張,而且以這種方式思考或行事都不是他的風格。

    處變不驚是他的代名詞,輕描淡寫是他的人格面貌。

    不管他發現了什麼情況,這個發現肯定是讓他深為不安……這種不安是如此強烈,以至于伯恩感覺康克林似乎連自己制訂的保密措施、還有與他合作的人都已不再相信。

    若非如此,他剛才肯定會把話說得更明白一點,更坦率;然而,出于某種伯恩捉摸不透的原因,康克林卻不願提起梅杜莎,也不願談他剝開二十年來的層層欺騙之後發現的任何情況……這可能嗎? 沒時間了!琢磨這個沒用,它不是現在該考慮的問題。

    伯恩邊想邊環顧着偌大的百貨商店。

    康克林不僅僅是言出必行,他把諾言看得比命還重——隻要對方不是他的敵人。

    伯恩壓下一聲苦笑,有些懊悔地想起了十三年的巴黎。

    康克林的另外一面他也見識過。

    要不是朗布依埃郊外的那座公墓裡有墓碑可以藏身,他說不定已經死在這位摯友的手裡了。

    那是在當年,不是現在。

    康克林說他會“保持聯系”。

    他肯定會的。

    在那之前,“變色龍”先得弄幾層僞裝。

    從裡到外、從内衣到外套的全副行頭。

    絕對不能讓人發現任何洗衣店或幹洗店的标記;也不能留下一丁點兒化學成分,讓人查出某個地區常使用的洗滌劑或洗滌液——一點痕迹都不能留。

    他已經付出太多。

    要是他為了大衛的家人而不得不下殺手……哦,我的天!是為了我的家人!……他決不會因為殺了一個人或幾個人而背上包袱。

    他要去的地方沒有規則可言;很可能會有無辜者在雙方的厮殺中喪命。

    喪命就喪命好了。

    大衛·韋伯會激烈反對,但傑森·伯恩才他媽不在乎呢。

    他經曆過這種事;他知道意外傷亡的統計數字,可韋伯對此卻一無所知。

     瑪莉,我一定會阻止他!我向你保證,我會讓他從你們的生活中永遠消失。

    我要跟“胡狼”拼命,讓他變成一具屍體。

    我要讓他再也碰不到你們——你們将得到自由。

     哦,上帝啊,我到底是誰?莫裡斯,幫幫我!……不,莫裡斯,你别幫我!我就是那個我必須扮演的角色。

    我很冷酷,而且還在越變越冷。

    很快我就會變成冰……清澈、透明的冰塊,它那麼冰冷,那麼純粹,無論移動到哪裡都不會被人發現。

    你難道不明白嗎,莫裡斯——還有你,瑪莉——我必須得這樣!我得讓大衛離開。

    我不能再讓他跟着我。

     瑪莉,原諒我;醫生,你也得原諒我,但我所考慮的是事實。

    一個現在必須面對的事實。

    我不是個笨蛋,也沒有自欺欺人。

    你們都希望我讓傑森·伯恩從自己的生活中永遠消失,讓他遁入無盡的虛空,但我現在必須做的卻恰恰與此相反。

    大衛必須走,至少得離開一陣子。

     别用這些想法來煩我!我有活兒要幹。

     該死,男裝部在哪兒?等買好了東西(全都用現金支付,而且盡量找了不同的店員),他要找個男廁所,換掉穿在身上的每一件衣服。

    這之後他會走上華盛頓的街頭,直到找到一個位置隐蔽的窨井蓋。

    “變色龍”也回來了。

     晚上七點三十五分,伯恩放下了手裡的單面剃須刀片。

    各式各樣新衣服上的标簽全都被他去掉了,每弄完一件他就把衣服挂進壁櫥,隻有襯衣除外;襯衣他都在浴室裡熨過,好去掉新衣的氣味。

    他朝房間另一邊的桌子走去,客房服務的人在那上面擺了一瓶蘇格蘭威士忌、一瓶蘇打水,還有一小桶冰塊。

    走過放電話那張桌子的時候他停了下來,他實在太想打電話給島上的瑪莉了,但他知道這個電話自己不能打,不能從酒店的房間裡打。

    她和孩子們能安全抵達是最重要的,這件事他已經安心了;剛才在加芬克爾百貨公司,他用另一部付費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