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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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橋鎮緊挨和縣縣城,隻是一橋之隔,那橋史中稱之為姥橋,關于這個橋的來曆無史可查,也許是橋邊的魔天元賭場過于輝煌熱鬧而吸引撰史者的筆墨,區區小橋也就匆匆忽略了。魔天元賭場屬姥橋鎮管轄,姥橋鎮聞名于世有兩大法寶,除了西街陳府的蟋蟀房,就是東街的魔天元賭場了。

    魔天元賭場像一塊巨大的磁鐵吸引着無數巨紳豪商及他們的太太和公子。這個賭場最大的特色就是賭法多,計有麻将、牌九、花會、搖寶、鋪票、山票、番左倫、白鴿票、魚寶、抹紙牌、牛欄、頂牛、天九、奸雞、趕綿羊、狀元籌、柑票、啤牌、十三張、詩韻、通寶、擲骰子、搖會、鬥雞、鬥蟋蟀、鬥狗、鬥雀等近百種。洋風入境後,該賭場又吸引了不少外國的賭博方法,諸如三十六計門轉盤、撲克、彩票、回力球等。盡管魔天元賭場規模空前,遠近聞名,但陳掌櫃雖然酷愛鬥蟋蟀,卻和魔天元賭場從不沾邊,陳掌櫃侍弄鬥蟀是出于愛好,卻從不含賭博性質。仲秋時節,在陳府門前的棚場内,陳掌櫃擺開陣局,端上蟀罐,把心愛的蟋蟀放入鬥盆内,迎接天下來客,戰勝了對手之後,陳掌櫃撫掌一笑,分文不取;偶一失足,輸給來客,陳掌櫃總是要家丁打點銀子給對方。陳掌櫃因此而美名遠揚,天下都有他的蟋蟀友。陳掌櫃最崇拜的人就是蟋蟀宰相賈似道,他以鬥蟋蟀聞名天下,為鬥蟋在杭州西湖葛嶺專門造半閑堂别墅。賈宰相因鬥蟋誤國,但卻編寫了世界上第一部關于蟋蟀研究的專著《促織經》。陳掌櫃雖然沒有著書立說之念,但對蟋蟀的癡迷程度和賈宰相不分上下。但是,陳掌櫃的兒子陳金坤和他爹卻完全不同,嗜賭如命,整天泡在魔天元賭場,狂賭,濫賭。

    少東家最癡迷的就是那種非常古老的賭法:擲骰子,今年以來少東家手氣壞極了,上百的銀子被擲入别人的私囊,秦鐘暴死那一夜他渾身僅有的銀子也被輸得精光。陳掌櫃上省城之前給了他一點銀子零花,他輸的就是那零花錢。少東家那一次輸的和以往相比簡直不值一提,但少東家離開魔天元的時候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駭怕,他無限留戀地回望着喧嘩熱烈、燈紅酒綠的魔天元的飛檐翹脊的角樓,心裡頓時晦暗異常:如果從此不能再來魔天元,還不如死了好。緊接着他的眼裡閃過一片奇異之光:要不就把那老東西的蟋蟀房一把火燒了。少東家為自己的這一念頭而驚異恐慌,他不知道為何能産生把陳掌櫃殺了的念頭,也從不敢産生燒了那蟋蟀房的念頭。蟋蟀房是怎樣像殺機四伏的禁地一樣根植于他心裡的,少東家已經記不清了,陳掌櫃對蟋蟀的酷愛不僅讓少東家覺得蟋蟀比他本人更重要,陳府的家丁仆傭也有同感,你可以滅了他陳掌櫃,但你不能毀了他的蟋蟀。少東家很快就不敢再想燒了蟋蟀房的事。

    少東家往回走的時候,因無法再弄到錢而焦慮痛苦,像狗一樣在寂靜的青石街面上嗥嗥地叫着。陳掌櫃丢下零花錢之後,對他說,如果再去魔天元,就叫人把你那一條腿也打斷。少東家不明白,對家丁仆傭都和和氣氣的爹,為何獨對他嚴酷無比?他不就是好個賭嗎?少東家想到自己的腿被陳掌櫃叫家丁打傷緻殘的情形,總是從胸中倒抽出一股冷氣。少年時代的許多事少東家記不清了,唯對那個燈光搖曳的下着雨的深夜的記憶刻骨銘心。少東家是在沉睡中被一聲重擊驚醒的,接着他好像隐隐聽到爹的說話聲,少東家現在還能憶起爹在那一夜說話的聲音非常怪,像一隻被卡着脖子的鹧鸪在叫着似的。少東家聽到這聲音在說:再打,腿打斷了我養着他。

    少東家雖然沒有看到是誰在打他,但他想象到了打他的家丁的遲疑和迷惑,少東家記得第二次重擊落在他身上之前,憤怒的陳掌櫃對着遲遲不肯下手的家丁大發脾氣,在少東家聽來好像鹧鸪鳥被快要掐死時的嘶叫。把他腿打斷了,看他還能不能去魔天元了。陳掌櫃的喊叫怪異變調,但少東家還是聽得清清楚楚,竟然把我的蟋蟀偷出去賣錢去賭,這樣的孽種打死他也不為惜。打呀,打呀,你知道他偷出去的是什麼蟋蟀嗎?是我的長颚蟋呀……打呀,打呀……接着少東家好像聽到了左腿膑骨碎裂的聲音,少東家看到的果然是一把小型的石臼,這是爹找人替他錾的。小時候他看到家丁用石臼舂米覺得很好玩,便吵着要上去試兩手。爹笑着說,你什麼時候能舞動這石臼我就可以放心忙我的蟋蟀了。陳掌櫃的意思是家業就可以交給他了,他已長大成人了。少東家說,這太大了,給我錾一個小一點的。陳掌櫃說,好,我給你錾一個小一點的,你每天起來搬搬它,若能舞動它了,我就再給你錾個石嘴,讓你舂米。于是就有了這把石臼,在少東家還未能用它舂米之前,他就由這把石臼而緻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