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最後一槍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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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看着看着就習慣了。

    如果我看不到它,說不定還會覺得缺點兒什麼呢。

    ” “這個鐵架子好像同鑽探石油有關。

    ” “就是為鑽探石油的。

    他們突然一陣心血來潮,認為可以在這裡鑽出石油來。

    你告訴他們實話也沒用——他們是倫敦來的,自以為什麼都懂。

    ” “沒有鑽出油來嗎?” “啊,鑽出來了,足夠車站的幾盞路燈使用,我敢說。

    ”他說,“火車快要來了。

    賈維斯下山來了。

    ”這時,從通向車站的小路直到遠處的磚房都已清晰地顯露出來。

    東方天際出現了一片霞光,但除了天空外其他地方仍像被霜打了的植物一樣灰蒙蒙的。

     “賈維斯是誰?” “噢,他每個星期天都到本迪池去。

    平常日子有時也去。

    ” “在礦上做工?” “不做,年歲太大了。

    他自己說是換換環境,也有人說他的老伴住在本迪池,可賈維斯說他沒結過婚。

    ”賈維斯這時已經沿着一條沙石路向車站走來。

    他已經有了一把年紀,穿着燈芯絨衣服。

    他的眉毛濃密,一對深藍色的眼睛閃爍不定,下巴上的短胡子已經花白了。

    “怎麼樣啊,喬治?”腳夫向他打招呼說。

     “噢,湊合過得去。

    ” “又去看老伴嗎?” 賈維斯滿腹狐疑地斜着眼打量了D一眼,馬上又把目光轉到别處去。

     “這位先生也是去本迪池的。

    他是從外國來的。

    ” “啊!” D覺得自己像個傷寒攜帶者,現在接觸到的人個個都已經打過預防針,他再不能把自己身上的疾病傳染給他們了。

    這些人都很安全,絕不會感染他身上帶着的恐怖和暴力行動。

    他有一種虛弱無力的感覺,好像在這塊霜凍的土地上,在這個荒涼寂靜的小中轉站上,終于找到了一塊地方可以坐下來休息一會兒,讓時間靜靜地流過去。

    他耳邊又響起腳夫嗡嗡的話語聲:“這場霜凍,把什麼都凍死了……”不管腳夫說什麼,賈維斯都隻是以“啊”的一聲作為回答。

    他的眼睛始終盯着路軌。

    不久,從信号室裡傳來兩聲鈴響。

    D突然發現,黑夜已經不聲不響地消失了。

    他看見信号室裡有一個人拿着一把茶壺,這人把茶壺放在一個看不到的地方,拉動一個杠杆。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了火車進站的鈴聲。

    賈維斯又喊了一聲:“啊!” “火車到站了。

    ”腳夫說。

    一團霧氣從鐵軌遠處逐漸移近,最後呈現出一輛機車同幾節晃晃蕩蕩的車廂。

    “到本迪池站還很遠嗎?”D問。

     “噢,不過十五英裡。

    是不是,喬治?” “從教堂到紅獅酒館正好十四英裡。

    ” “路倒不遠,”腳夫說,“隻不過沿途還要停好幾次車。

    ” 一排凝着霜花的車廂玻璃窗把蒼白的朝陽分割開,像是一塊塊的水晶體。

    幾張胡子拉碴的面孔從車窗裡窺視着剛剛開始的白晝。

    D跟在賈維斯後面登上一節空蕩蕩的車廂,眼看着月台上的腳夫、候車室、醜陋的金屬人行橋、信号室裡拿着一杯茶的人——退到後面去了,那個和平甯靜的小天地也随着消失了。

    從路軌兩旁向他們逼近的是寒霜凝凍的低矮土山。

    他看到一幢農家住房,一片像破舊皮帽般光秃的小樹林,鐵軌旁邊一條小水溝上的冰塊。

    一切景象都稱不上壯麗,甚至連美麗這個字眼也當不起,但自有其獨特的荒涼、寂靜之美。

    賈維斯目不轉睛地向車窗外凝視着,始終一言不發。

     D說:“你對本迪池這個地方很熟悉吧?” “啊!” “你或許認識班内特太太吧?” “是喬治·班内特的還是亞瑟·班内特的?” “給本迪池勳爵的小姐當過奶媽的。

    ” “啊!” “你認識?” “啊!” “她住在什麼地方?” 賈維斯又用他那藍眼睛懷疑地斜視了D一眼。

    他說:“你問她做什麼?” “我給她捎來一封信。

    ” “她就住在離紅獅酒館不遠的一幢房子裡。

    ” 火車走走停停,小樹林和稀疏的草地逐漸看不到了。

    土山已逐漸為石山所代替。

    一個小站後面是一個采石場,有一道生鏽的單線軌道通過去。

    一輛翻了的卡車倒在帶刺的草叢裡。

    火車再向前,就連石山也看不到了。

    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平地,這裡那裡煤炭堆積成山,形狀各異。

    煤山後面隐隐約約露出遠處的山峰。

    煤堆上長着一些稀疏的短草,看上去像是從地下冒出一縷縷的火焰。

    煤堆叢中有時露出一段小型火車使用的鐵軌,不知從什麼地方來,也不知駛向何處。

    礦工的住宅區就坐落在這些人工堆成的煤山腳下。

    一排排的灰色石屋像遍布在大地上的傷疤。

    火車不再停了,向這一片雜亂無章的平原縱深駛去,駛過每一堆标着站名的大煤堆。

    這些煤堆都有一個令人起敬的名字,什麼城堡峭壁啊、錫安山啊,等等。

    整個看來,這地方簡直就像個大垃圾堆,所有生活中無用的廢物都被抛擲到這裡——鏽迹斑斑的起重機臂,烏黑的煙囪,石闆屋頂的小教堂,挂在晾衣繩上的破爛、灰黑的濕衣服……孩子們在公用的自來水龍頭上接着一桶桶的自來水。

    一想到火車剛剛從那樣一片原野開來,在距離不過十英裡的地方,公雞在那個小中轉站外面喔喔啼叫,真叫人感到進入了一個奇怪的世界。

    建在煤山前面的住房這時已經連成一片,一條條狹窄的小巷通往鐵路。

    分隔開一座座煤山的隻是那些小火車道。

    “這是本迪池嗎?”D問。

     “不是。

    是天國鎮。

    ” 火車在一座大煤山的陰影裡開過一個鐵路道口。

    “這是本迪池嗎?” “不是。

    這是考肯伯裡爾。

    ” “一點區别也沒有。

    ” “啊!” 賈維斯出神地望着窗外——他真的有個老伴在本迪池嗎?或者隻為了換換環境?最後他好像有一肚子委屈似的,氣惱地說:“哪兒是考肯伯裡爾,哪兒是本迪池,誰都分辨得出。

    ”過了一會兒,眼前又黑乎乎地出現了一座大煤山,路軌兩旁宛如傷疤似的灰色房子仍然沒有盡頭地延伸下去,賈維斯開口說:“這就是本迪池。

    ”他的愛國情緒似乎膨脹起來,沉着面孔氣哼哼地說,“你也許認為這裡同城堡峭壁或者和錫安山沒什麼兩樣。

    問題是你得睜開眼睛看一看。

    ” D果然注意地打量了一番。

    他的眼睛已經習慣于破破爛爛的房子和瓦礫堆了。

    這時他忽然想,用飛機大炮制造廢墟實在是浪費,隻要撒手不管,遲早就會使一個地方破爛得不可收拾。

     本迪池的火車站不像個小停車點,居然還有個車站的樣子。

    這裡居然還有一間頭等旅客候車室,隻是門已上了鎖。

    窗玻璃也大半被打破了。

    D等别人先下了車,可是賈維斯還在後面磨蹭着,好像害怕會有人監視自己。

    他給人一種印象,好像他懷有什麼秘密,這種秘密倒也極其自然,對别人并無損害。

    他什麼人都不相信,好像一隻動物對洞穴外的腳步聲或者話語聲都滿腹狐疑似的。

     D走出車站後,一眼就看清了這裡的地理環境——一條街通向一座煤山,另一條緊傍着煤山腳,同前一條形成一個丁字。

    每幢房子都一個樣,隻有一處客棧的招牌、一座小教堂的入口和偶爾一家即将關門的商店才打破街道的統一格式。

    這個小市鎮的單調簡直讓人感到恐怖,看起來就像是小孩子做遊戲用磚塊碼起來的。

    街道上幾乎空無一人,完全不像礦工居住的地方。

    但話又說回來,現在根本無工可做,躺在床上可能更暖和一點兒。

    D走過一處職業介紹所,接着又走過幾所灰色的房子,每個窗戶都緊遮着窗簾。

    經過一家人的後院時他往裡面瞥了一眼,邋裡邋遢,一個廁所連門也沒有關,令人望而生畏。

    這裡好像正在經曆一場戰争,隻不過沒有戰争激勵起來的那種反抗精神。

     紅獅酒店過去曾經是旅館。

    本迪池勳爵一定在這裡住過。

    酒店有一個庭院,有一間車庫,車庫門上懸着一個陳舊的“汽車協會”的黃牌子。

    街頭彌漫着一股汽油味和廁所的臊臭味。

    人們從窗戶後面冷冷地打量着他——一個陌生人。

    天氣很冷,誰也不到街上同人們打招呼。

    班内特太太住的房子也是灰磚的,同别的房子形式一樣,隻是窗簾顯得幹淨一些。

    從玻璃窗外面可以看到房内一間擺滿了家具、沒人使用的小客廳,幾乎有一種小康之家的氣氛。

    D叩了一下門環,門環是黃銅的,擦得很亮,形狀是一個盾形紋章——是一隻長着羽毛的怪獸,口中含着一片樹葉。

    這是不是本迪池家的紋章?在這個簡陋的小鎮裡,這個盾形紋章的門環顯得非常奇怪、複雜,像是一個代數方程式。

    它代表着某種抽象的價值,與四周的水泥路、灰磚房有些格格不入。

     一個穿着圍裙的老婦打開房門。

    老婦的臉上滿是皺紋,白白淨淨,像是一塊啃得幹幹淨淨的肉骨頭。

    “您是班内特太太嗎?”D問。

     “我是。

    ”她用一隻腳把門擋住,像是橫在門檻前邊的一個門擋子。

     “我給您帶來一封信,”D說,“是庫倫小姐給您寫的。

    ” “你認識庫倫小姐?”她用既不相信又不贊成的語氣問。

     “信上都寫着呢。

    ”但她還是不讓他進去,她要先把信讀完。

    她沒有戴眼鏡,把信紙舉到她那目光暗淡、固執的眼睛前面,她讀得很慢。

    “她在信裡寫了你是她的好朋友。

    你還是進屋來吧。

    她要我幫幫你的忙……可是沒有說怎麼幫忙。

    ” “很對不起,這麼早就來打攪您。

    ” “星期日隻有這一趟火車。

    你當然不能走着來。

    喬治·賈維斯是跟你坐一趟車來的嗎?” “是的。

    ” “啊!” 小客廳裡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裝飾品、瓷器和嵌在彎曲的銀框裡的照片。

    一張桃花心木圓桌,一張鋪着天鵝絨面的長沙發,弧形靠背、天鵝絨面的木椅,地毯上蓋着報紙以免踩髒——這間屋子像是布置好了等待某一重大事件,但這件事卻一直沒有發生,而且以後無論什麼時候都絕不會發生。

    班内特太太神情嚴肅地指着一個銀框子說:“我想,你認得出那是誰吧?”照片上是一個胖胖的女孩子,手裡松松地抱着一個洋娃娃。

    D說:“我恐怕……” “啊!”班内特太太得意地說,“我敢說,她沒有把什麼都給你看過。

    再看看那個插針的墊子。

    ” “看見了。

    ” “那是從她谒見英國國王和王後時穿的禮服上剪下的一塊料子做的。

    你翻過來看看就知道日期了。

    ”白緞子上面果然清清楚楚地寫着日期。

    就是這一年,D正在監獄裡,等着随時被提出去槍決。

    這一年在她的生活中也有重要意義。

    “再看看那張照片,”班内特太太說,“也有她……穿着禮服。

    你一定知道這張照片。

    ”這張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