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燭光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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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徐一九二三年在倫敦的事,講得津津有味。

     他們說連英國最偉大的漢學家亞瑟·韋利也向當時做留學生的徐請教。

    裘利安知道這人,在大英博物館東方部工作,就住在戈登廣場三十六号,他每天騎自行車去上班,路上常碰到。

    因為傾慕布魯姆斯勃裡圈子,而中國詩是當時英美文壇的時髦題目,所以後來也被邀請來參加聚會,但母親他們認為他太沒勁,就沒太邀請他。

    但裘利安不想說韋利這老實人的壞話。

     他們說徐在一個雨天的晚上,獨自一人去邦德街尋找小說家曼殊菲爾的房子。

    頭一次沒讓見,但他堅持,就見了二十分鐘。

    曼殊菲爾穿着嫩黃薄綢上衣,棗紅絲絨圍裙,像一株郁金香。

    她和他坐在藍色榻上,燈光幽靜,輕灑在她美妙的身體上,他像受了催眠似的望着她。

    她問他譯過中國詩沒有,以為隻有中國人才能真正譯好中國詩。

    這是他們惟一的一次見面,一個月後,她得肺病死了。

    徐再到歐洲時專程去楓丹白露她的墓前獻鮮花獻詩,在墓上哭了一場,像一個忠誠的情郎。

     徐說闵将成為中國的曼殊菲爾,尤其她倆的語言風格很接近。

    “他期望太高。

    ”鄭代他妻子謙虛了一句,就到花園的圍廊上去關照什麼事。

     裘利安這下再也不願意忍受中國文人的趣味和欣賞水平。

    “弗吉妮娅最讨厭她。

    ”他慢慢地說,“認為她太俗氣,廉價的濫情,她的文字還可以,使濫情更糟,好像鼻子裡全是她的廉價香水味。

    ”他本來不喜歡阿姨這樣說已死的同行,但此時他就是想說。

    “徐喜歡她的詩和小說沒有什麼奇怪的。

    ” 闵本來與裘利安同坐在一長沙發上,聽他這話,站起身,面朝花園的圍廊。

    鄭在那裡忙着什麼。

    裘利安向來對别人的情緒不在乎,他不願意作假來讨好她。

    她走了兩步,又轉身回來,滿臉笑容。

    這女人忍耐的本領很強,大部分女人沒有她掩飾情緒的能力。

     她讓他回頭瞧靠窗的牆。

    一幅水彩畫,牧野風景,不太優秀。

     “那是我非常寶貴的東西。

    ”闵說。

    徐四年前好像有預感自己會出事,活不了,将一些極個人化的東西,保留在她這兒,其中絕大部分是他從英國帶回來的禮物。

    這幅羅傑·弗賴送給他的畫,他說就送給她了,作為代為保存物件的紀念。

     羅傑!裘利安走過去。

     水彩畫的确像羅傑,再看簽名,沒錯。

    他不再吭聲了。

    徐不是假冒羅傑的學生,的确與羅傑有不同于一般人的交往,在這點上,徐沒有胡吹在英國社交上的成功。

    見畫如見羅傑·弗賴,他心裡不好受,畫在人亡。

    裘利安小時總把羅傑當做自己的生父。

    他不明白羅傑為什麼要對這個徐那般青睐,這個人在英國明顯一直在訪名人附庸英國風雅,他就是不喜歡這個徐。

    這惡感也太怪。

     女仆在廚房大概忙得差不多了,這時走出來問:“太太,是在圍廊還是房内用餐?” “問先生去。

    ”闵回答。

     鄭從外面進來,說還是在房裡吧,秋天了,夜有些涼,讓餐桌朝窗,一樣有風景。

     山是朦胧的,樹也是,最後一抹霞光映在海水上,而雲朵聚集起來的地方,海水折射出的光卻是銀的。

    隻有室内的花依舊,新鮮,夜在降臨。

     桌上是蟠龍菜,像普通的紅苕。

    闵說她和鄭喜歡這菜,神秘。

    四百年曆史,吃肉不見肉,吃魚不見魚,魚肉剁成茸,用雞蛋皮包裹蒸。

    三人各坐一方,中間位置讓給裘利安,面對落地窗,可直接看到風景。

    喝的是德國啤酒。

    桌上點着兩根蠟燭。

     女仆端來一個漂亮有環的細瓷缸,湯綠茵茵的。

    女仆給每人斟了一碗。

    湯裡菜鮮生生的,但熱乎乎,十分美味。

    “這是什麼呀?”裘利安邊吃邊叫,太清香了,說他們的仆人菜做得比餐館還強,也比他家那兩個家夥強。

    他說要把他的仆人開掉,就為了他們從來沒做出這麼美味的湯。

     鄭滿意地對闵看了一眼,說,她是美食家,南北名菜無一不知。

    闵說,這是豌豆芽湯,雖早過節氣,但有人專種專賣。

    隻用菜芽的半手指的嫩葉,裝在缸裡。

    整隻鴨子熬的湯,去掉骨肉,燒沸後,直接澆下去,就成了。

    這道菜是專門歡迎裘利安的。

    對如此禮節,裘利安隻能微微颔首表示感激。

     這時,房子大門被敲響。

     仆人來說是有人找先生。

     鄭走出去一陣,很快回到桌前,說是學生進駐校部,要求學校同意罷課,抗議政府在日本侵略者前節節退讓。

    校長一個人壓不住陣,要各系主任去勸說。

    鄭随便吃了兩口,說他失陪了,得走。

     “肯定是日本挑釁的消息,”鄭的樣子很頹喪,“政府沒辦法,我們又有什麼辦法?” 闵不放心,讓仆人跟着去,說有什麼事趕緊回來報個信。

     房子裡一下清靜了,就他們兩人,一時不習慣,不知說什麼好。

    一陣子兩人都在吃菜,喝着酒。

    或許闵喝酒多了一點,她吞吞吐吐地說:“裘利安,你怎麼嘲笑我最好的朋友?” 她最好的朋友,裘利安馬上意識到是指徐詩人,他以為她不在乎,看來她還是忍耐有限度。

    但她語氣還是很客氣,她那完美無缺的禮貌,已經使他恨透了,他想搗亂的沖動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