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走出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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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原來的房子,被兩個造反派占着,且一分為二(在中間修了一條牆),正攆他們搬家,院内那堵牆要拆掉,房子還要打掃修繕一番。

     因此先讓他們一家在招待所住些日子,還給他調了個套間。

     夫人和女兒是省革委會用大汽車接回來的。

    當時是“淨身出戶”,除了日常生活用品,沒有帶走什麼東西,自然也沒有拿回來什麼。

     張敬懷見了母女,原來就瘦弱的夫人更瘦了,臉色黑黃,有氣無力的樣子,不免生出憐憫之情。

    見女兒長那麼高,使他感到驚異,細細一想,她應該有這麼高,因為她已經是個十九歲的大姑娘了。

     張敬懷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和顔閱色地問:“還好嗎?” 使張敬懷沒有想到的是,夫人沒有好聲氣地說:“有什麼好的?你看看,我這手,我這臉,能好嗎?差一點沒有死在鄉下!” 張敬懷一時無言以對。

     艾榮又說:“人家沒有從部隊轉業的首長,在文化大革命中,都’支左‘了。

     在地方各單位當領導。

    人家是什麼樣子?我們是什麼樣子?不就是因為你愛多嘴多舌,講你的’原則‘嗎?” 張敬懷說:“過去了,該過去的東西,就不要再說了!” “我就是不能忘,我永遠記得,永遠記得!” 張敬懷不想和她一見面就吵。

    經過這場九死一生的浩劫,她也應該冷靜下來,現實一些了。

    但是他實在不能和她說清楚,便轉身對女兒和善地說:“勝美,來,讓爸爸看看,你長高了多少?”說着把女兒拉在身旁。

    他抓着女兒的手,扣在自己手上:“哦,和爸爸一樣高,是大人了。

    ” 又使他沒有想到的是,女兒像被火燒了一下,麻利地從他手中抽出來。

     張敬懷也知道,在文化大革命高xdx潮中,當滿街貼着“打倒”和“聲讨”他的大字報時,艾榮也被開了幾次批鬥會,要她揭發丈夫。

    接着是他被關押九年。

    在九死一生之後,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夫人也應該問問他身體怎樣,受了些什麼苦。

    這麼多年,他被關押着,彼此不通消息。

    現在團聚了,總有好多話要問吧! 可是夫人連一句話也沒有問。

    又過了半天,卻說:“平常沒有借你的光,這次可是借光了。

    我們是反黨集團分子的家屬,等于半個反革命!我們娘倆被流放到鄉下,你不覺得對我們有愧嗎?” 張敬懷聽了這話,幾乎哭出來,随即大聲說:“我有什麼愧?我有什麼錯誤?這怎麼怨得着我?” “沒有錯誤,人們怎麼鬥你?” “現在不是……回來了嗎!” “回來了怎麼樣?你的問題解決了嗎?還沒有平反啊。

    說不定在哪一天,你又來個’二進宮‘──我當時怎麼了?怎麼鬼迷心竊,嫁給你!好事攤不着,壞事老是跟你吃瓜落!” 想不到夫妻生死離别這麼久,一見面就把關系搞僵了。

    張敬懷再想不出來要說什麼。

    他從身上掏出一羅人民币,說:“這是補發的工資,我沒有全領。

    你看需要什麼,和孩子到商店買點東西吧!” 夫人遲慢地接過錢币,對女兒說:“勝美,咱們上街吧。

    ”女兒一直和媽媽好,事事都信媽媽的。

     兩人便上街去了。

     夫人說得也對:他雖然從監獄裡釋放出來了,可是他的問題并沒有解決。

    他到底是不是“彭德懷死黨”?是不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是不是還有其他種種罪名,這可是有關他的政治生命問題,不可不弄清楚。

    但是,現在正在清查“三種人”,從北京到各地,有不少造反派還掌着權。

    他所尊敬的彭總已經與世長辭了。

     有一天,單主任來看他,并建議:現在揭批“四人幫”,将來會怎麼發展呢?誰也說不清楚。

    可是按照過去的經驗,有時會風雲突變。

    你現在的問題,上邊還沒有一個“說法”,也就是說還沒有結論。

    所以現在還是“戴罪之身”。

    你的問題由北京管,連檔案也都調到北京了。

    北京對你沒有個說法,省裡也不能給你定什麼性質。

    可是,通過組織解決,會有一個很長的過程,要解決問題快一些,你在北京有很多老戰友,不如到北京去找找老戰友,請他們說句話,那真是一言九鼎,問題很快就會解決。

    即使一時解決不了,能了解當前一些情況和政策的走向也好。

     這個建議有理。

    于是,張敬懷在心中扒着手指數着,從總參、總後、總政到地方各機關、團體,有七八個人可以找,即使他們不管自己的問題,了解些情況,決定自己下一步采取什麼措施,總是有易處的吧! 他下了這個決心,想了又想,找了又找。

    忽然想起來一個叫侯卓夫的老戰友。

     在抗美援朝前線,他們肩并肩作戰,結下了深厚友誼。

    回國之後,有一段時間,他們還是鄰居,彼此經常來往。

    他的那個小兒子,小名叫“大聖”,還是他給取的。

    從“文化大革命”的大字報上得知:侯卓夫在什麼“文革領導小組”當過幾天領導,大字報常常見他傳達“最新最高指示”。

    去找找侯卓夫,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張敬懷就這麼決定了。

    他還讓單主任找了侯卓夫和另外一些老同志、戰友、領導的地址和電話号碼。

    怎麼走法,到北京的住處是一個問題。

    他想十年監獄生活,自己脫離社會太久了,坐坐硬闆車,住在小店裡,了解點社情民情也是好事。

     便自己到車站買了車票,次日就乘硬闆火車到北京去了。

     到了北京,他才知道海天市之小。

    他記得,他最後一次到北京,是在1958年夏天。

    他和秘書一出車站,汽車就把他接到了京西賓館。

    現在他孤身一人到了北京,一下車,好像掉到汪洋大海裡,在人群的浪花中擁來擁去,不知道怎麼走,往哪裡走。

    他在車站附近找到一個叫做“太陽升”的小旅店住下,向服務員問了許多事,覺得長了不少知識。

     稍事休息,就按照服務員的指點,碰運氣去了。

     張敬懷先是打電話問他事先開列的名單上的老戰友、老領導、老部下。

    使他失望的是,有的在“文化大革命”中“仙逝”了,有的調動了工作,有的搬家了,有的下鄉還沒有回來。

    他按照原來的一個舊地址去找抗戰時一個老同志。

    公共汽車路過新華門前,他知道這是國務院的所在地。

    汽車被堵了一個多小時,原來是有一百多河南省的“上訪”者,要求平反他們的冤案,交通警察費了一個多小時,才把他們疏散。

    好容易找到那位老同志的住址,那位同志卻調到雲南去了。

    但他夫人很熱情地接待了他。

    這位夫人,為他打了十來個電話,才打聽到侯卓夫的地址和電話。

     得到了侯卓夫的新住址,他又重新回到“太陽升”旅社。

    他打電話到侯卓夫家裡。

    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

    他不好意思問是侯卓夫的夫人、女兒還是保姆。

    張敬懷便自報“家門”,說自己是侯首長的老戰友,那女人才告訴他:首長到大西北公出了。

    她說,你要是有事,可以找找侯貴卿,他目前在國務院工作,“負很大責任”的。

    還告訴了侯貴卿辦公室的電話。

     張敬懷覺得:這不是“小聖子”嗎?找到他,也許會有些用處的。

    這個侯貴卿小名叫“大聖”。

     侯貴卿,好像有當官的遺傳基因。

    從小學到高中,每一個年級,都當班長。

     文化大革命後期,也響應号召,下鄉插隊,接受了貧下中農一段“再教育”,從鄉下參軍,然後提幹,接着是科長、處長、到局長,芝麻開花節節高,如今已經成為副部級的什麼主任了。

     這天晚上,張敬懷居然打通了侯貴卿家裡的電話。

     “你是誰呀?”張敬懷問。

     “我是侯貴卿。

    ” “你爸爸在嗎?” “不在。

    你是誰?” “我是張敬懷,你爸爸的老戰友。

    你是’小聖子‘吧?” “什麼’小聖子‘?我是侯貴卿。

    你住在哪裡?” “我住在’太陽升‘旅社。

    ” “哦,’太陽升‘旅社……”對方稍加停頓,“你有事嗎?” “我沒有什麼事。

    ”張敬懷略作思索,說“也算有事,我的問題,我想,你可能知道一些情況。

    你爸爸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到大西北視察……。

    ” “什麼時候回來?” “這是我爸的事,我不知道。

    ” “那麼……我和你談談也可。

    明天晚上,到你家裡好嗎?”張敬懷對自己的低三下四有些臉紅,我怎麼向一個小孩子求情似的講話呢?但是,找他談一次也許能聽到點什麼有關落實幹部政策方面的情況。

     對方又略作停頓:“有事……咱們明天──明天不行,明天我有外事活動。

     後天吧,到我的辦公室談。

    ” 張敬懷覺得,按他目前的情況,在家裡像聊天似的談話比較輕松,便說:“在家裡談話好。

    ” “還是在辦公室談吧。

    我辦公室的地址是……”他講了地址,就把電話放下了。

     張敬懷覺得十分不快,在辦公室談話,有“公事公辦”的意思。

    如果他住在京西賓館,這位“小聖子”一定主動去看他,可是他住在一個小旅社,對方就猜到他目前的處境了……世态炎涼,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既然已經來了,人家又答應見面,那就見見吧。

    即使解決不了什麼問題,問問當前的情況和形勢也好嘛。

     第三天,張敬懷就如約到了侯貴卿所在的單位。

     這個單位大門很寬,有四根對稱的柱子。

    兩面的牆壁上,刷了八個大字:一面是“團結緊張”,一面是“嚴肅活潑”,進門不遠,有一座大影壁,刷了五個大字,是毛體的“為人民服務”。

    門口站着兩個神色嚴肅塑像一般的衛兵。

    他走近一個衛兵,說:“我找你們侯主任。

    ” 衛兵看了看他,并往四面瞥了一眼,見沒有汽車停着,是個普通百姓,問:“你找侯主任有什麼事?” 張敬懷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說:“沒有什麼事。

    ” “沒有事,你來幹什麼?” 張敬懷說:“我是他父親的老戰友……想看看他……” 衛兵說:“你到收發室問問吧。

    ” 收發員又盤問了他一番,張敬懷有些不快,似乎是命令着說:“你把電話接到侯主任辦公室,我和他直接通電話。

    ” 收發員見來者不善,便把電話接到侯主任的辦公室。

    電話中說:“你讓他進來吧。

    ” 張敬懷這才進了大門,在辦公大樓三層,走進侯貴卿的辦公室。

     張敬懷一見侯貴卿,這哪裡是什麼當年的“小聖子”呀!一個标準的将領風度的軍官。

    侯貴卿見了當年的“張叔叔”,以不熱不冷的态度,輕輕地摸了摸他的手:“請坐吧。

    ” 這時和他年齡相仿的一個軍人,端上一杯茶,可能是他的秘書吧。

     張敬懷落座。

     “你找我……爸,有事嗎?”侯貴卿主動問。

    這一下切入“主題”的問話,使張敬懷語塞了。

    半天才說:“關于我的問題,你可能也知道,我想……” 侯貴卿仍然不冷不熱地說:“你的……問題,我早就知道一些。

    現在中央撥亂反正的任務都很重,要落實政策的人很多。

    我們落實幹部政策小組,是按地區分工的。

    河山省不歸我管,不了解情況,我沒有發言權。

    但是,解決什麼問題不得有個過程啊。

    ” “是要有一個過程,可是十多年了……” 侯貴卿又打斷了他:“我們要相信群衆,我們要相信黨。

    這是兩條基本原理。

    ” “基本原理……政策界限是什麼……”張敬懷的語氣有些難耐。

     侯貴卿又打斷了他:“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

    你總該相信黨的政策吧?” 張敬懷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心想,講這些絕對正确空話、套話、官話,絕對不會犯什麼錯誤的話,難道我來見你,是要聽你這些空話、套話的教訓嗎?稍作沉默,即說:“那好了。

    ”站起來告辭。

     “司秘書,送一送……” “不用了。

    ”張敬懷以命令的口吻說。

     張敬懷揚長而去。

    面對這種官腔、官氣、冷漠,他感到受了羞辱。

    比他挨一次批鬥都難受。

     “一闊臉就變!純粹是個少年得志的新貴!這是文化大革命培育出來的品種。

    ”張敬懷想。

     張敬懷來到大街上,覺得肚子有點餓了。

    便走進一家叫“南來順”的小飯館。

     一個身穿白大衫的服務員,上下打量了他好半天,然後驚叫道:“唉呀!這不是老首長嗎!你怎麼在這裡?” 張敬懷也打量了對方半天:“你是……?” “我是你的警衛員小周呀……可不是嘛,都十多年了……首長可瘦多了。

    這麼多年,首長受了不少苦吧?”一派河南鄉音,又是熱情地握手。

     “就那麼回事吧。

    ”張敬懷含乎地說。

     小周說:“我複員以後,一直想念首長,可是,總也打聽不到你的下落。

    你還好嗎?” “也算好吧。

    ”張敬懷說。

     “你怎麼在這裡?”小周問。

     “為個人私事。

    ” “是落實政策的事吧?”一想,這裡不是談這類事的地方,随即問:“首長吃點什麼?涮羊肉,芝麻燒餅,不錯的。

    ” “随便吃點什麼都行。

    ”張敬懷說,又問:“你怎麼在這裡?” 小周答:“我有一個叔叔,在北京工作。

    借他的光,在這裡開個小飯館。

    又當服務員,又當掌櫃的,還得當采買……有一個本家叔叔當廚師。

    ” “生意不錯吧?” “過得去。

    能混碗飯吃就行。

    你稍等。

    ”說着到廚房去了。

    不多時,端上來五六個菜,有葷有素,還拿上來一瓶“杜康酒”和兩個杯子。

    倒滿了,一杯遞給張敬懷,一杯放在自己面前:“喝吧,見了首長,怪高興的,幹杯!” 張敬懷随即端起酒杯,兩人一起幹了杯。

    小周說:“這裡也不是說長話的地方。

    我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