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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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速地變醜變老,她很快變成了我有記憶後的那個母親。

     這個被母親用理智撕毀的場面,需要我以後受過許多人生之苦,才能一點一點縫補起來。

    在當時,我怨母親,我不願意理解她。

    母親給我講的一切,沒有化解我與她之間長年結下的冰牆。

    可能内部有些開裂,但牆面還是那麼僵硬冰冷。

    似乎更理由十足,這是我一點也沒辦法的。

     3 這個城市大部分街道是坡坎,不适合騎自行車,也不适合其它車輛,于是曆來就有手握一條扁擔兩根繩子的“捧捧”,站在車站碼頭主要交通路口,耐心等着人雇用。

     除了出大力流汗的挑運捧捧,這城市也有不少閑人,于是也就有了茶館。

    差不多每個地段便有一個,主要大街上能數出好幾家老字号的茶館。

    泡茶館的人并非一律老人男人,半大小孩也有。

    人一進茶館,一壺熱茶暖融融,便有了幾分生機,嗑嗑瓜子剝剝花生,與人天南地北地瞎聊一陣,磨蹭夠了,伸伸懶腰,拿起自個煙袋,慢悠悠走着,是一種享受。

    重慶人再窮,也要想辦法弄幾個辣椒來吃,吃得滿嘴滿臉紅漲,這點享受,是對命運的不服氣,是一種自我傷感的放縱。

     在上半城一個臨街口的茶館,我和母親隔着方桌相對坐在長條凳上。

    沒兩分鐘,蓋碗茶還未送來,一個瘦瘦的中年人,逆着光從門口走進,個子較高,但背有點佝偻,對直朝我們坐的桌子走過來,在我和母親間的位置坐下。

    我警覺地看着他,心跳得眼睛幾乎看不清了。

    他雖然刮過胡子,襯衣幹淨,外面套了件顔色快褪盡的中山裝,也掩不住一臉的滄桑。

    不用辯認,就是那個總跟在我身後,偷偷盯着我的人。

     他眼中出現了笑意,大概希望我喊他一聲爸爸。

    我喊不出來,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臉通紅。

    母親沒有看我,她臃腫的身子微微偏了偏,讓夥計提着長嘴壺,站得遠遠的,準确無誤地往裝了茶葉的蓋碗裡沖滾燙的水,她把三碗茶一一蓋好。

     三人誰也未開口說話,他看着母親,母親看着他,隻幾秒鐘,母親就站了起來,說她得出去一會。

    他沒有動,他的目光跟着又老又難看的母親,那目光是我從未見過的,又濕又熱,家裡那個父親從未用如此的目光看過母親。

    母親走了後,他的神色反而放松了,在我面前不象剛進來時那麼呆闆,不自然,不知不覺之中,他的面容活了起來。

     茶館裡有人開着半導體收音機,正放着川劇,象是《秋江》,那個古代女子,坐在過河船上,心急火燎地追趕意中人。

    街上一個穿喇叭褲燙卷卷頭的小流氓,賴皮地提着三洋走過門口,輕輕飄飄的港台流行歌曲,與牽腸裂心裂肺的一聲聲呼喊般的川音高腔互不相讓。

    靠門邊的一桌,四個人邊喝茶邊打長條牌。

     我朝門口看第二下時,他說,“你媽媽不會回來了。

    ” 我沒理他,仍朝門口看。

     結果我們一口茶也未喝,就出了茶館。

    從街上跨出來,就是大馬路。

    他把我帶進一家百貨商店,徑直到布料櫃台。

    他把我的心思揣摸得很準,他明白,即使問我,我也不肯回答。

    他選了一種藍花的卡幾棉布,那是母親最喜歡的顔色。

    他把布塞到我手裡,說我穿得太舊,叫我去縫一件新衣。

    我穿的是四姐的一件算不上襯衫也算不上外套的衣服,沒式樣沒花案。

    不過他自己穿得也比我好不了多少。

    拿着花布,我連句謝謝也沒說。

    我掃了他一眼,他眼裡沒有了笑意,不知為什麼,有些緊張。

     4 下午四點多鐘,還不到晚上吃飯時間,兩路口一帶許多餐館都未重新開張,一家家問過去,終于在附近找到一家,那家館子場面挺唬人,他猶豫了一下,不過還是帶我進去,跟着服務員上了樓。

     我坐在他的旁邊,聽着他叫菜,麻辣紅燒豆瓣魚,清水豆花,芹菜炒牛肉絲。

     他很少吃,不斷地往我碗裡挾菜,我扒着米飯,米飯太硬,就喝豆花水,喝得太急,嗆住了,他伸過手來拍我的背。

    我一停住咳,便擱下了筷子。

     他的臉怎麼看,也不象我,怎麼看,對我也是個陌生人。

    顯然此刻他全部心思都在我身上。

    有人如此看重我,想讓我高興,想和我熟悉,想和我交談,有這麼多好吃的魚肉堆在我面前,沒有人和我搶,沒人怪我貪吃,給我臉色看,而我竟然一點也沒胃口,也高興不起來。

    我的情緒在驚異憤慨之間跳動,我的腦子飛快地轉着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一些怪念頭,一句話,要想我認你作父親,沒門! 他要了一小杯白酒,我感覺到他已感覺到我的想法,這點,我身上倒真的流着是他的血,他看穿我,需要給自己壯膽。

    他喝着酒,對我說,“今天是你的生日。

    ” “我生日?”我重複一句,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