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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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要見他。

    ” 母親早就等着我這麼說,她一點沒驚訝,站了起來。

     我不知道母親要幹什麼,身體不自覺地往後縮,貼緊牆。

     母親走到門旁,看看門關緊了沒有,然後轉過頭,對着我低聲說,“我已安排好了,明天下午我帶你到城中心裡去見他。

    ” 母親最近幾天來,總以上二姐家為名去城中心,原來就是這個原因。

    算起來,母親已有多少年,十六年,十八年,不知有多長的年月沒有見過我生父了?我發現她去開門的手都在抖,接連拉了三下門闩,才把門闩拉開,她的手停在門闩上,再沒有力氣去拉開房門似的。

     為了我,母親才去見一個她肯定很想念但又不能見的人。

     2 應當是我的歸屬已定之後,他們決定見最後一面。

    在江對岸新民街那兩層樓的木闆房,他住樓上靠街的一間。

    他和她相擁在一起,兩人比以前任何一次更難分難舍。

    街下是一條馬路,過路的人和車,那天象趕集一樣多,喧鬧無比。

    有人死,在放鞭炮,哭喪婆在喊天喊地,有隊伍敲着鑼鼓打着銅钹送喜報,表揚城市的人“自願”響應政府号召回到農村去,農村災荒年後人口大減,缺少勞力種地。

    他們聽不到,他們被彼此的身體牢牢吸住,被彼此的呼吸吞沒,赤裸的身體上全是汗粒。

    在他們從床上翻滾在地闆上時,他們的身體還緊密地連在一起。

     那時,我被母親擱置在哪個角落? 竭盡全力,高xdx潮就是不肯到來,第一次如此放任,第一次不怕有孩子們闖進屋,不擔心孩子們半夜突然醒來,第一次沒有偷偷摸摸,卻如此困難,是他們沒想到的。

    他從她的身體上滾到一邊去。

    她調過臉去看他,眼神好象在說:我們沒有其它的路了。

     這已經是第幾回告别了?母親記不起來,每一次都是最後,但這次經過他精心安排,趁家人都不在時,卻是一點也不成功,他身上餘存的浪漫氣質,被上法庭之後的種種折難消磨殆荊這個下午比任何一個下午,過去得迅速。

     當他和她踩着滿地的爆竹紙屑,照舊是一人在前,一人在後,生怕被人瞧見。

    穿過一個人沒散盡的菜市場,到一家擔擔面攤去。

    面攤很避街,在一坡石階的巷子裡。

     熱騰騰的面條端上來,兩人隻看碗,盯着面吃。

    屋裡接出路邊來的燈,還沒遠處的路燈亮,兩個人的頭影投在方桌上。

    面還未吃一半,她的眼淚如雨珠般往碗裡滴落。

    “姐,别哭,你這樣,叫我啷個辦?”他說。

     “沒事,沒事,過一陣就好了。

    ”她說。

     “女兒交你了,”他說,“你看嘛,你今後說不定還得靠她養老送終,我是沒指望的了,法院規定成年前不讓我見她。

    你看你比我有福氣,起碼得了個孩子,我呢,啥也沒有,人财兩空,一場空歡喜。

    ” 他想安慰她,殊不知說得很糟糕。

    她一邊忍住眼淚,一邊說,“我不是為你哭,别以為我離不開你。

    ”她勉強笑了笑,“離了我,你也能活,我也是,那個小東西,她能活就活吧,看她的命了。

    我馬上就老了,你還這麼年輕,找個人安個家。

    ” 她見對方未有反應,忍不住說:“你答應呀,好好過日子,”他是不哭的,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這次他做不到了。

     識字不多的母親也知道,忍字,是心上一把刀。

    為了互相幫助斬斷情絲,她不再在塑料廠幹活。

    母親求另一段的居民委員,被介紹到一個運輸班班做零時工,那個運輸班班在為山上一家工廠幹活,路遠,隻能一周回家一次。

     在這次告别後,小孫也調到江對岸城市另一頭,市郊火葬場附近的塑料廠,從小幹部撤職變成工人,在車間做下料工,裁石棉闆,那工種帶毒,沒有人願意幹。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嗎?我想問母親。

    母親擡着石頭,有一次就當着建築工地上所有的工人号啕大哭起來。

     “你擡不動,就别來吃這碗飯!” “擡累了休息一陣就好了。

    ” 哪樣話在母親耳邊都等于白說,她根本未聽。

    她的一身都被汗水濕透,用她的話說,腰帶上下的衣服從來沒有幹過。

    她一天隻吃二頓,肚子餓得咕咕怪叫,臉上被蟲子咬得斑斑紅點。

    她拒絕着聽空中隐隐傳來的他的聲音,他在說他在想她,他要見她,他不能沒有她,她也不能沒有他。

    她拒絕聽,如果她性格軟弱一些,狠不下心腸,如果她不強迫自己耳朵聾,她就能聽到,她會立即扔掉扁擔,比任何一個熱戀中的女人還要瘋狂,不顧一切地沖下山去,沖過江去。

     母親會的,但她更明白,她的生活中沒有自行其是的權利,必須對子女負責任。

    她的頭發在脫落,腰圍在增大,背在彎,肩上的肉疱在長大,她的臉比她猜測的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