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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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母親生下我後沒足月,就得外出做零時工。

    隻能由患了眼疾病休的父親帶我,他也抱我喂我。

    父親有權把我弄成殘廢,甚至悶死我,摔死我,就象很多人家對女嬰那樣,诿說不小心就行了,但是他沒有。

    我生下來還不足四斤,身上盡是皮和骨頭,臉上盡是皺紋,兩隻眼睛顯得極大。

    經常我一個人躺在冷清的床上,沒人管。

    大姐故意掐我,把我弄哭,我的哭聲不大,但聲音尖又細,眼淚特多,一哭雙手背蓋住雙眼。

    五哥還是個小男孩,四歲,不懂大人那麼多怨怨恨恨,總是趁哥姐不在時,到我身邊哄我,和我玩耍。

     我尚在襁褓中,在法庭上從母親手中,扔到父親懷裡,扔到生父的手中。

    哄笑着擠眉弄眼的鄰居們,無事生非就鬧得天翻地覆,有事更往火裡添油,這場笑劇中的道具就是我,一個又破又醜的肮髒皮球,被踢來踢去。

     “那麼說,我一落地,就被抛棄了?”我問母親。

     “不要這麼說,父親是個好人,心地善良,官司沒打完就決定留下你。

    ”母親說,“小孫也要你,願承擔一切後果。

    ” 大姐幫父親寫的狀紙,她說她是證人。

    父親在法庭上,卻變得猶猶豫豫。

    母親否認小孫誘奸的罪名,說是她的錯,是她一個人的責任,要判罪也是她一個人的事,和小孫沒有關系。

     小孫向以前沒見過面的父親道歉,他對法官說,不管母親離婚不離婚,他每月負擔孩子的生活費。

    而父親本來就不情願打官司,情願撤訴。

    法院一看這官司沒法打,改為仲裁解決。

     父親一回到家,就說不該聽從别人的主意去法庭告狀。

    他讓母親作選擇,甚至願意放走她,同意她帶着小女兒一起去跟小孫,自己一個人帶其他的孩子。

    這也許是父親一時說大話,表示大度,可是母親真的被父親感動了。

    她想走,卻怎麼也狠不了心,她離不開其他五個孩子,父親眼睛已不能繼續在船上工作,她必須留在這個家。

    但是她要這個家,就意味着失去小孫,也不能讓小孫見孩子,這也是她不忍心做的。

     小孫知道了母親的痛苦,很絕望,但他們沒有别的選擇。

     房子裡沒開燈,暗暗的,幾乎看不見母親的臉,但我能感覺到淚水從母親的眼眶裡往外淌,抽噎使她說話很困難。

    可是我對她的痛苦無動于衷,我第一次聽到母親坦陳我出生的恥辱,又氣又恨,準備把心腸硬到底。

     忽然,卷煙廠的蒸氣鍋爐又放餘氣了,轟隆隆地怪叫,震得附近破舊的木闆房一搖一晃,好似随時都可能在聲波沖擊中坍塌或飛升天空。

    工廠汽笛震耳尖叫,每天會有幾次,半夜也會突然嚣叫起來。

    平時習慣了,倒無所謂,這陣卻象是有意來阻止母親的回憶。

     既然如此,隻有想辦法把我送掉。

    第一次送的是二姐夫的對門鄰居,母親當年紗廠時工友的妹妹。

     母親說,“她家二個兒子,沒女兒,經濟情況比我家好,至少有你一口飯吃,還沒人知道你是私生的,不會受欺負,起碼不會讓哥哥姐姐們為餓肚子的事老是記你的仇。

    你不在跟前,他們也會對我好一些,聽話一些,家裡少些吵鬧。

    ” 我好象記得曾徑有個女人,深夜為我換内褲,那時我老尿床,她确實比我母親對我好。

     “你記得的時候,已不是你送到她家的時候,而是後來,是她想你,把你接回去耍幾天。

    你隻有半歲時才是真送給了她。

    ”母親說。

    去了沒多久,她丈夫就被抓走了,說是有貪污行為。

    災荒年人人弄吃的,啥子辦法都想盡,查起來,也是啥子辦法都有。

    能躲過就躲過,能栽他人保自己就栽害他人。

    反正,他被人栽準了,判了三年刑,送農場勞教。

    母親隻好把我抱回來,那個女人沒法留我了。

     母親不會扔我到大街上,但一定還送給這人或那人過,甚至可能把我送到孤兒院去過。

    都是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沒送成,最後我才無可奈何地被留在了這個家裡。

     仿仿佛佛還記得有一次,我到中學街上端去等一周才回家一次的母親,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我就坐在一坡任何人都能看見我的石梯上,不敢哭,怕一哭,被人知道是迷路的孩子,被弄走。

    我就裝得象沒事似的坐在那裡,結果被三哥瞧見,揪了回去,向已經另路回家的母親告了一狀。

    我被母親賞了兩巴掌,狠狠罵了一晚。

    我早被回不了家的擔憂給吓壞了,一句解釋的話也說不出來,哪怕我會說,也申辯不清楚。

    回家就行,有家就行,不管這是個什麼樣的家。

     我小時那麼怕陌生人,一見陌生人内心就緊張害怕,長大了,還是照舊,想必是小時怕失去家驚駭的緣故。

     這一切實在太淺顯,謎底早就候在那裡,等着我揭來看,隻是我傻傻地從未追究到底。

    于是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