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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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着濃煙。

    一艘登陸艇靠近江中的烏龜石,屁股在水中,頭還在江面上,正在下沉。

    另一艘登陸艇往下遊那頭開得快沒影了。

     八号院子嘴嘴沒三哥的影,父親往江邊的石階走,一回頭看見我,一隻手指着家的方向吼道:“回去,快些給我滾回去!” 父親的樣子真兇,我楞了一下,就沒命地往家裡跑。

     三哥說一看到登陸艇下沉,他就奔下長長的石階到江邊,潛入水裡,撈到一個摸起來不錯的東西,遊上岸來一看,隻是一個塑料長筒,裝着十多個羽毛球。

    原來被打沉的艇上,是些好體育的學生。

    父親冒着彈雨把三哥抓回家,往床底下一塞,他還在得意地整理羽毛球。

     “反倒底”從下遊軍工廠開上來的登陸艇,從嘉陵江殺出“八一五”的炮艇和一艘小火輪,在江上對戰。

    兩艘軍艇,四周都是用裝甲車的鋼闆焊封的掩體,僅留槍炮眼。

    “八一五”大部分是學生,也有工人,裝備也不錯,但顯然不是“反倒底”登陸艇中轉業海軍的對手。

    “八一五”的炮艇被打了十二個炮眼,主機被擊中,來不及掉頭逃走,就進水朝下沉。

     曆史老師親眼看見他們這一派射出的一顆炮彈,擊中對方的小火輪,轟地一聲爆炸開來。

     他最初也不能确信弟弟在小火輪上,據“八一五”裡的人講,弟弟這種“秀才”,本來在岸上“後方”,自己跳到了小火輪上的。

    處理打撈屍體時,隻發現了弟弟的透明邊框深度近視眼鏡,那副眼鏡,以及一堆江中撈上來的不知何人的斷肢,一起埋在沙坪公園紅衛兵烈士墓區裡。

    當年,這個全國武鬥最厲害的城市,有不下二十處比較集中的武鬥死難者墓區,專門葬着一批又一批誓死保衛偉大領袖的人,至今隻留存沙坪公園一處,某些墓碑上有的有姓名,大部分連姓名也沒有,當時墓都做得很堂皇,刻有毛澤東書法大潇大灑的詩詞和語錄。

    文革中期派别被解散後,就無人看管,碑石七歪八倒,長滿荒草,成了一大片亂墳。

     他的母親聽到噩訊,正在家裡編織絨線衣,鋼針插進手心,一聲未叫得出來,中風死去。

     他退出派仗,回到家裡,家裡已被弟弟那一派來抄砸過。

     “8月8号,打槍打炮”,成了這城市一個新的諺語,表示不吉利。

    時隔十三年,有人将自己的親屬從沙坪公園紅衛兵烈士墓區挖出,重新安置時,吓得魂飛魄散:“是冤鬼哪!冤鬼!”屍體隻剩骨頭,這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奇怪的是頭顱骨全變成了綠色。

    有人說是由于射進腦袋的銅子彈,随着腦子爛成水,染得滿顱骨銅綠。

     誰都看得出來,曆史老師在小館子裡談論這類事時的平淡态度,是裝出來的,是強行壓制住内疚自罪。

    說起1967年8月8日這場武鬥,我覺得他關于二個文革的精彩分析站不住腳:如果造反派搞的是“老百姓的文革”,為什麼互相往死裡打? 他說:“成天說造反派蠻橫,其實造反派控制局面時,知識分子平頭老百姓很少有被鬥自殺的,等到軍管”清理階級鬥争隊伍“,老百姓才受到比以前更嚴重的迫害。

    ” 他這話是對的,從我上小學二年級開始,到處都是自殺的“五一六”分子,清理出來的“國民黨殘渣餘孽”和“反動文人”。

    那幾年江上的屍體多到都無人再去看熱鬧。

     我坐在那兒,手在桌子上襯着臉龐,早已忘了吃飯,一點兒也沒覺得時間已從身邊滑過去,夜晚已降臨。

     一直到分手後,我才想起書包裡那本《人體解剖學》。

    他說的事,眼光那麼高遠,觀點那麼深刻,與這本書完全不一緻,我竟忘了把書還給他,也忘了責問他為什麼如此卑劣?他還沒走遠,我叫住他,我們倆在路燈下漸漸走近,他的臉被路旁樹枝的黑影遮沒,象是一個沒有面目的幽靈。

     “怎麼啦?”他問,他聽到我沉重的呼吸。

     “還你書,”我坦然說,一字一句:“書我看了,也看懂了。

    ”我把藏到身後那本書拿出,放在他的手中。

    在我的目光注視下,他拿過書轉頭走開,明顯有點驚慌失措。

     這是我第一次在精神上占了優勢。

    看着他很快走遠,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感到欲望的沖動,我心跳個不停,骨盆裡的肌肉直顫抖,Rx房尖挺起,硬得發痛。

    我不得不雙臂緊緊環抱自己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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