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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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去約會地點找我,我已不在。

    此後其他人也一個個被公安局找去調查,再不敢上他家。

     汽車從我們身邊駛過,塵土直噴到臉上,我們也未躲,各自心裡擱着心事。

    不知走了多少站路,才發現我們是朝西面走。

     “看來我們得吃點東西。

    ”他不由分說,把我帶進一家離街面較遠的小館子,三張桌子都空着,我們在靠窗的一個桌子前坐下後。

    坐着等菜時,他問,“怎麼啦,還在生氣?” 我說:“開除回家,你怎麼辦?” “重新當工人呗,”他笑笑說。

    “做工是我的老本行。

    ” 兩碗綠豆稀飯,一碟泡菜,一盤涼拌藤藤菜端了上來。

    他又叫了五加皮酒,說是他在修繕隊做零時工時,從房頂上摔下來弄壞了腰,多少年了,腰痛還是沒好,喝了酒,就覺得肌肉松馳多了。

    他讓我喝灑,我遲疑了一下。

    我以前從沒有喝過酒,隻在逢年過節時,在父親杯子上呷一口,極不喜歡那刺鼻的味道。

    而這會兒,曆史老師正在苦惱中,我得讓他高興。

    我拿起酒盅,喝了一口,發現沒有自己以前想象的那麼讨厭,一點兒也不紮喉嚨,很香。

     “你喜歡,”他說。

     我笑了。

     我說起了我家裡的事,1947年我母親與父親的相遇,1949年這座城市被共産黨攻陷前後的事,我複制着當年的衣着,當年的天氣,當年的石階和江水。

    他關切地聽着,讓我說下去。

    但什麼話也沒說,隻是給我再要了一碗綠豆稀飯。

     看到他的眼光,我忽然覺得自己很自私,我不倦地把自己的痛苦統統扔給他,而一點也沒想到他。

     “你災荒年是怎麼活過來的?”我問,停了吃飯。

     他笑笑說,“恐怕每個家庭都差不多,恐怕每個家庭又都不一樣——對每個人來說,很不一樣。

    ” 他說想照這樣的思路往下寫,寫成一本書,想寫他對生活和命運的感受。

    大姐也這麼說過,大姐想寫她自己,那是發洩,是對不公平的命運的訴怨。

    他說,他想找到一種新的表達方式,北京有一些寫作的青年人,也正在走一條新路子,作品貼在大街的牆上,油印成小刊物叫《今天》,但是被禁了。

    公安局給他們的讀書會施加壓力,也就是這個背景。

    他就是寫了,也不想發表,不到時候。

     我把酒盅推到他面前,他推了回來,我握在手裡。

    剛才聽他說要寫書,我的心一下子被牽得遠遠的。

     “别怕,不會喝醉的。

    ”他看着我說。

     我把酒盅推了回去,說,“還是你喝吧。

    ” “你喝一口,就全歸我了。

    ” 我于是喝了一口,接着又喝了一口。

    我覺得臉紅了起來,記憶力出奇地好,口才也出奇地好,一個結巴也未打。

    我說到我出生前家裡親人因饑餓而死,也說到大姐幾次大吵大鬧離婚。

    我猜想,她想借換個男人換一種生活。

     曆史老師接過我的話說,你大姐用耗盡自己生命力的方式,對付一個強大的社會,她改變不了命運。

     這個社會,既得利益階層組成一個統治集團,一個新的特權階級。

    我們隻想一個多餘的茅坑,當幹部的,不管小官還是大官,他們有自己專用的抽水馬桶、浴室、電話、傭人、奶媽。

    饑餓時期哪聽說餓死過一個幹部?這些人的第一條準則是鞏固特權集團的共同利益,并且傳給自己的子女;第二條是在這集團中往上爬。

    這第二條經常與第一條經常産生矛盾,由此鬧出禍及老百姓的政治變亂。

     有兩個文革。

    第一個文革是幹部們互整,不被人整倒,也會整别人。

    既然吃政治這碗飯,就得手拎着腦袋瓜,既然享受特權,就得冒被整的風險。

    有什麼可抱怨的?本來這就是他們選擇的。

    不管是當事者,或是當事者的後代們,現在如何憤恨寫文字控訴文革,受造反派迫害,太可笑了。

    另一個文革是老百姓的文革,他們借毛主席在黨内與劉少奇等人搶權的機會,做了造反派來發洩報複。

    但是造反派在69年就挨整,整了十一年。

     我不眨眼地盯着曆史老師,他說得激動起來,手在桌子和胸前劃着。

    第一次聽他說這麼長的話,好象他也并不在乎我是否聽得懂,也不問我是否同意。

    我感覺他的神情有點可憐,他比我有知識有學問,但也一樣苦悶需要人理解。

    在感情的需求上,我們是對等的。

     小酒瓶早見底,酒盅裡還留有少許酒,曆史老師不時拿着,不時放下,舉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