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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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姐站在1962年春末的細雨中,戴着一個大鬥笠。

    她在野貓溪江邊,在停貨船的趸船前等父親。

     江上各類運輸船遠比客船多,開得慢悠悠的,細雨飄霧時,汽笛更是聲聲不斷。

    她不知道父親在哪條船上,蒙蒙細雨變成了瓢潑大雨。

    她着急起來,不時在沙灘上走動兩步,但還是等着,她心裡正燃燒着對母親的怒火。

     父親已三個月沒有回來。

    當她終于看到父親扛着随身衣物走上跳闆時,她就迎了上去。

     父親回家就開始打母親,他從未動手打過她,結婚十五年來,這是第一次。

     母親的第八胎,若按出生存活算是第六胎,才四個多月就很出懷,她不躲開父親的巴掌,隻是用手護着肚子,“求你别打,不要傷了娃兒。

    ” 父親馬上就住了手,但痛苦得蹲在地上。

    母親想去拉他,又不敢。

    母親抱着架子床的柱子,流着淚說,“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不就行了!”父親站了起來,薄薄的一扇門被他弄得哐當哐當響,二姐三哥吓呆了,四姐五哥哭叫起來。

    父親連轟帶打把他們統統趕出門。

     緊掩的房門擋不住父母的争吵,不斷有哭泣聲,二個人都在哭。

    二姐牽起四歲的五哥到院門外,三哥四姐跑掉了,大姐沒有露面。

    到晚上還不見孩子們回來,父親才出去找。

    下了一整天的雨停了。

    大姐拿着鬥笠晃悠悠地進堂屋,她想溜上閣樓,被母親看見,隻好随母親回到房間裡。

     一跨進門檻,母親就叫大姐跪下。

    大姐彈着鬥笠上的雨水,裝着沒聽見。

    母親扯過鬥笠,給她一掌。

    大姐避開了,嘴裡罵了一句。

    母親氣得臉都白了,走過去抓住大姐,大姐竟然還手。

    母親有身孕,行動不太方便,但個子比大姐大。

    母女倆鬧得天翻地覆。

    院子裡的鄰居都來觀看,但誰也不上前勸阻。

    直到被雨淋得一身濕的父親,帶着大大小小四個兒女回來,才把大姐一把拖開。

     “你怎麼敢和你媽對打?我可以打,你作女兒的卻不能動手,”父親對大姐狠狠斥責。

     大姐哭着說:“爸爸,我是幫你呢,你還幫媽?”她一扭頭就沖進沒點燈昏暗的堂屋,從圍觀的人群中跑掉了。

     大姐停止講下去,她說她隻能講到這兒:母親懷上我,她和母親打架。

     我怎麼逼她也沒用,她掉頭就走了。

     一個大問題放在我面前:恐怕我也和大姐一樣,得自己去弄清我是誰。

    這個貌似極為普通的家庭,秘密非常多,也許南岸每個破爛的屋頂下,都有一屋子被捂起來的秘密。

    大姐這頭斷了線,四姐自顧不暇指望不了,二姐即使知道也不會說。

    周圍的人都回避我的問題,我已感覺到謎底會令我非常難堪。

    但越這樣,我越急于想解開這個謎不可。

     記得幾年前有一次大姐坐長途汽車跑回家,衣袖上有血迹,她說她又另有所愛,要離婚。

    丈夫來抓奸,未抓着,吓唬她要去黨支部告她,要鬥她作風敗壞。

    兩人打起來,她用碗砸過去把他砸傷。

     母親說你怎麼嫁一回離一回,一回比一回瘋狂,不吸取教訓,也不聽我的話。

    大姐一把拉住我,對母親說:全是你,你自己是個壞母親,你沒有權利來要求我,我就是你的血性。

    她們倆人争吵的話,好象跟我有關,但剛開始吵,二個人就合起來把我趕出去,再接着吵。

     我楞着在門外,父親走了出來,他把我拉到八号嘴嘴下面的峭岩上,坐在我的身邊。

    他那時眼睛在陰沉沉的白天可以看到江上的船,不清晰,如一個小黑點正朝東移動,他清楚那就是他一生中最愛的船,駛下去,就能到達他永遠也回不了的家鄉。

     2 這天下午最後一堂課下課鈴聲響後,我正在整理書包,曆史老師走進教室。

    我們一起下樓梯,走到空曠處,他未提二天前失約讓我久等的事。

    仿佛沒有這件事,自然也談不上道歉。

    他隻是問了問我複習功課的事,受傷害的感覺重新在我的心裡翻起,我轉身快步走開。

     他叫住我。

    “有事對你說。

    ” 我停了下來。

    一停下來,我就後悔,我不該如此輕易就向他讓步。

    但我已經停下了,沒法再走開。

     他說很抱歉那天讓我空等。

    公安局和校黨總支找他去談話,說他家裡常有聚會,公安局不相信他們是在讀書,認為是在組織反動集團,散布資産階級自由化思潮。

    學校方面對此事很害怕,有可能開除他的教職。

    訓話結束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