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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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

    她是我見過身材最高挺的女人,足足有一米七個子,脖子和腿的修長,我對她的面貌反而印象模糊了。

     若她的臉不是常有青紫塊,不管化多少錢買,這個女人值得。

    可惜她養不出一兒半女,人說這是妓女生涯留下的後遺症。

    她總是默默少言語,很少有人肯與這個已經無法隐瞞身世的妓女說話。

    她彎着身子在空空的陽台上,靜靜地收拾被丈夫搗碎的花盆,收拾完後,又會重新去購買花苗種植。

     張媽有個抱養的兒子,總有些紙頁發黃的厚書,趁文革之亂偷來的。

    那時稍有意思一點的書都是禁書,沒書可看。

    不過哪怕有書在售,我們這條街上的人哪有錢買書?買個糖含在嘴裡,買雙尼龍襪穿在腳上,也比書好百倍。

    我家除了我的課本,就找不到别的書。

     張媽總背着兒子,讓我借閱他那些來曆不明的書。

    有一次,我在她家發現一本手抄本,第一頁已掉了,裡面的字迹不工整,但也可辯認出大概意思來,講的是重慶解放後不久,國民黨潛伏下來特務要炸毀這城市的故事。

    引子是打更老頭在一條陰森森的街上,聽見結滿蛛網早已沒人住的樓房裡,有奇怪的聲音,就推開門,上樓去察看,被吓死了。

    讀到這裡,我也吓壞了,好象聽見恐怖的腳步聲,幽幽響起在這個冷清的院子裡。

    我壯着膽子看下去,直看得院内院外人都詭詭秘秘。

     聽好多人說,還有一本流傳全國的手抄本《少女之心》,已經傳進了這個城市。

    書不長,情節也簡單,裡面盡是男女之事詳細的描寫!那是一本最毒的壞書!為擋住資産階級腐朽糜爛的流毒,公安局對全市學校采取了好幾次襲擊行動,搜書包,追查抄寫之人,進一步追查炮制此書的壞分子。

    不知多少人為此書進了監獄,甚至送了性命。

    我充滿好奇地等着張媽的兒子傳過這本書來——張媽不識字,我要書,她就拿給我看。

    但這本書,她兒子可能藏得太緊了,我很幸運,始終沒能看到。

     張媽的寶貝兒子被兩個公安人員從院子裡帶走,勞教了好幾年,或許就跟這本書有關系。

    張媽哭天潑地,咒書燒書,鬧得轟轟烈烈。

     我想起有一個深夜,張媽端着一盞煤油燈從後院走到前院,為兒子開門,兒子在門外抱住一個農村來的姑娘不放。

    張媽光着腳丫,就站在門裡候着。

    我赤腳站在閣樓的小木廊上,正好看到那個情景,張媽不敢驚動他們,又不好讓他們到屋裡,隻是不時用手去遮護風吹着的煤油燈,燈芯的微光照着她苦惱的臉。

     講共産黨帶領窮人鬧革命的革命小說,倒是可以從學校裡借到。

    千篇一律的描寫,也吸引我,我喜歡小說裡窮人要翻身得解放的那一股子氣。

    我也要翻身,第一要在家裡翻身。

     母親的一件舊黑絨呢短大衣,她給大姐二姐四姐穿,一個接一個輪着空換。

    我想試一次都不行,母親說我穿上太長。

    四姐說,穿爛了,也不給你穿。

    半夜我恨不過,就對她說了“我要翻身!” 好吧,讓你翻個身!四姐在床上往牆根擠讓出一個地方。

     那年我十一歲,我想穿母親黑絨呢短大衣,想極了。

    我終于等着家裡沒有人的時候。

    拿着剪刀剪掉大衣一截,用黑線把邊裹好縫上。

    我把改短的大衣穿在身上,喜滋滋的,覺得周身都暖暖和和。

     事發後,二姐把我拉上閣樓,她取出小木廊倒挂在欄杆上的長闆凳,放在二張床間,闩上門,逼我趴上去。

     我緊緊抓着木凳的腳,眼睛盯着地闆。

    二姐從床下抽出木柴,扒掉我的褲子,打我的屁股,嘴裡嚷着:“你還不認錯,還要犟?你恨啥子,你有啥子權利?”二姐那麼小的個兒,哪來的氣這麼狠地打我?我忍着淚水,就是不求饒。

    木柴刺鑽在屁股肉裡,沁出血來,二姐才住了手。

     二姐橫了心打我的事,我一直未和人說,對父母也沒說。

    可能由于這件事,她對我另眼相看。

    同學捉了班上一個蓬頭垢面的女生身上的虱子,趁我不注意放在我的頭發裡。

    二姐發現我總是不停地抓頭發,扳過我的腦袋一看,發現生有密密麻麻的虱子。

    二姐用煤油澆了我一頭,找了塊布把我的頭發嚴嚴實實包起來,不讓出氣。

    我頭悶眼花,約摸等了一個鐘頭左右,二姐才解開布。

    看着漂浮在臉盆水中的一片黑而扁的虱子,我的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用煤油悶死虱子,使我的頭皮頭發大傷,發質細而脆,本來就不黑亮,此後就更加發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