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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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經營多年的後方。

     母親和那個男子舉行了婚禮,婚宴辦了七十桌。

    母親被牽來拜去,暈頭轉向。

    喜房紅燭不是兩支,而是兩排,一直燃到天明。

     不久,母親就懷孕了。

    于抗戰勝利第二年生下一個女兒。

     大姐說,那就是她,她是流氓惡霸頭子和逃婚不孝婦的女兒,反革命子女。

     4 原來大姐另有一個父親,她跟我們兄弟姐妹不一樣。

    說出來了,她似乎挺得意洋洋:流氓頭子也是好漢,我們的父親卻是個老實巴交的工人。

    我大吃一驚,對大姐不光彩的虛榮,很不以為然。

     跟所有人一樣,我一上小學就得填無窮的表格,在籍貫一欄,填上父親的家鄉:浙江天台縣。

    那是我眼前的長江,流過了千裡萬裡,将到達大海的地方。

    我從未去過,也聽不懂那裡的話。

     父親的生日是六。

    一兒童節,我從小就記得。

    父親說話有很重的浙江口音,一說快,沒人能聽得懂。

    他講得稍慢一點,我能半懂半猜,就給人當翻譯。

    如果我讨厭這個人,就故意翻錯。

    父親白我一眼,忙不疊地給人解釋說,他小女兒不懂,說錯了,請原諒。

     冬天既潮濕又寒冷,家裡沒有燃料烤火取暖,有支氣管炎哮喘病的父親就容易發病,隻能靠藥物支撐。

    嚴重時,也不肯去醫院住院。

    本來就瘦,一生病就瘦成一束枯枝。

    他個子本來不高,這時,就更縮了一截。

    他總是一個勁地捱,否認自己生玻發高燒時唯一的症狀是一股勁念叨:“回家。

    ” “讓他回浙江!”家裡姐姐哥哥異口同聲說。

     “不行的,”母親反對,“他哪是要回去?他要去死在那兒。

    ” 父親和四川大部分下江人一樣,由于抗戰才來到重慶。

    十五歲時到縣城跟人當學徒,先是倒屎倒尿,端茶遞水,後來背弓彈棉花。

    他心靈手巧,幫師傅拉線鋪棉絮,很快就學會了彈棉被整套手藝。

    1938年,他二十一歲那年國民黨在天台縣抽壯叮鄉裡的保甲長收了賄,将别人的名字改成父親的,他隻得辭别家人,跟着部隊到了重慶。

    部隊就住紮在南岸山上,他在通訊排,挂防空襲訊号。

     1943年春天,正是母親從家鄉忠縣逃婚前往重慶的日子,父親所在的部隊開拔另一城市守防。

    路上,父親肚子痛絞得厲害,躲進樹叢解決問題。

    等他鑽出樹叢,部隊已成小芝麻點在另一架山的道上,舉着火把趕夜路。

    他當機立斷,朝相反方向走。

    準确地說,父親是一名國民黨的逃兵。

    逃兵是要被國民黨槍斃的,但解放後共産黨也不喜歡他這段曆史。

    當時,幸好無人注意,或許以為他生急病死在行軍路上。

    戰亂之年,誰去調查一個士兵的真死假活?他回到重慶,在招商局的船舶隊當了一名水手。

     按照大姐的說法,父親一生之中真正有膽有識的唯一一件事,是1947年那個春天與母親的結合。

    為了與我的父親相遇,母親需再次出走,得再次逃離自己的家,才能完成她遇見父親的彎曲的路徑。

    這四年中,父親已在這個仍然是陌生,卻強要他留一輩子的城市做水手,他得等候一個自甘落難的四川女子,這是命定的。

     大姐站了起來,我也站了起來。

    夜使兩江三岸變得美麗了一些,一輪淡淡的月亮升起在天空。

    行駛的船打着一束束白光,撤在江水波浪的一片黑色上,那山上江裡的小燈,象一隻隻溫柔的眼睛,忽近忽遠地閃爍。

    山坡上有人在吹口琴,被風一陣陣帶來,我第一次覺得口琴聲是這麼好聽。

     大姐嘲諷地笑了:“我媽也真傻裡巴幾的,争啥硬氣,非要走,那個倔犟勁,倒真是象我。

    我生父,那個混帳男人,”大姐說了下去,“那混帳男人不僅常常通夜不歸,後來就帶了摩登女人回家。

    母親獨自垂淚,他看見母親哭,就動手打,一邊打一邊還罵:養不出個兒子的女人,還有臉!我早晚得娶個校”母親受不了,一氣之下一手抱女兒,一手拎包袱,就逃回了家鄉忠縣。

    家鄉呆不住,按照家鄉祠堂規距,已婚私自離家的女人要沉潭。

    母親在家裡躲了三天就返回了重慶。

    那男人登報找,還布置手下弟兄找,沒有下落。

     5 父親在嘉陵江邊,一片吊腳樓前的石階上,看見一個年輕的女人,背上背着一個剛生下隻有幾個月的嬰兒,在洗一大堆男人衣服。

    那些都是男船員們浸滿汗臭的衣服襪子。

    她洗衣服動作麻利,專心緻意。

    洗衣婦個個都是瘋言瘋語,笑罵不斷,否則就接不到足夠的活兒養活自己。

    她站起身,雖然背上有個嬰兒,但遮不住誘人的身材。

     她的臉轉過來,頭擡了起來。

    他入神地看着,不轉眼。

    他以為她在朝他看,但他錯了,她不過是為了舒舒腰,馬上就背過身,蹲在地上洗衣。

    早春二月,江水異常清澈,但冰冷,刺骨,她的手指凍得通紅,袖口挽得極高,頭發梳了個髻,不知是怎麼梳的,竟沒有一绺頭發垂挂下來,耳朵,脖胫和手腕沒一件飾物,整個人幹幹淨淨,清清爽爽。

    如果不是背上那個不哭不鬧的嬰兒,帶來了一點真實感,他真以為這個女人是從另一個他所不知的世界而來。

     沿江一帶山坡上的吊腳樓,大都住着與江水有關的人:水手,挑夫,小販,妓女,逃犯,人來人去如流水,租金也比城裡便宜得多。

    那個女人住在一間吊腳樓裡,除了洗衣,也接補補縫縫的針線活兒做。

    不提她的模樣,就憑她自個兒養活自己和孩子的勤儉能幹,理應是船員追逐的對象,可是沒有任何人去惹她,她似乎也安于清閑,謹謹慎慎地度着日子。

     幹水上活這行當的人,哪個碼頭沒個相好。

    男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