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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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那兒經常坐着站着幾個退了休的教師,抱孫子外孫,看過路人。

    一個滿頭花白的老太太叫住我,說遇到過我大姐。

     好象不止一個人。

    老太太說,我大姐肩上挎了個旅行包,和一個矮個胖胖的女的在一起。

    人多,她說她未能叫住大姐。

     我終于盼到大姐回來了。

     但往前走了沒一段路,我想,大姐從外地回重慶了,怎麼不回家呢?她不是那種喜歡把事搞得神神秘秘的人。

    我不太信老太太的話,她準是看錯人了。

     我朝石橋走去,各樣各式的人擁擠着。

    這是個星期天,又未下雨,天氣又不熱,仿佛遠近的人都趕集來了。

    農民挑着蔬菜,還有各式各樣可以換錢的東西,早已紮斷了區政府規定可擺攤的二條街。

    吆喝聲論價聲蒼蠅嗡嗡聲混雜一片。

    一個小販坐在長條木凳上,正在從竹簍裡抓鮮活的青蛙,當脖胫一刀,熟練地一把剝掉皮,掏掉内髒,露出白嫩的尚在抽搐的四肢。

    他的手和塑料圍裙一樣血迹斑斑,腳下黑黑紅紅的腸肝肚肺、綠色的皮扔得四處皆是,盆子裡有宰剝完畢的青蛙,橫豎堆壓着相連的大腿小腿,血水依着亂石堆成的街牆流淌。

     我下了一排石級,繞開擁擠不堪的路段。

    但人還是很多,一家一家,大人牽着小孩,有說有笑,親親熱熱。

    郵局,電影院,茶館,沒有一個地方人少。

     買個什麼樣東西,給自己過生日?我繼續走在人群中,不知不覺經過照相館。

    五角錢在我和父親眼裡值個數,但照個最低價的單人标準相都不夠,櫥窗裡已經換掉舉着語錄戴着像章男女的形象,挂出了燙頭發穿裙子作出姿态的女人的笑容。

    對面是藥店,旁邊是百貨商店,我幾步走了進去。

     從一個櫃台到另一個櫃台,看不出哪樣東西既是我要的,又是我能買的。

    化妝品有了種種新鮮玩意:口紅、胭脂、眉筆。

    我買不起,它們和“美容”二字聯系在一起,我不明白這二字有什麼用。

     我直接上了頂樓,站在那兒可望得很遠:長江對岸,江北青草壩,江北造船廠及古塔;往東能看到石橋廣常石橋廣場在我的視線下,并不象走進去那麼龐大,它一邊靠菜市場,一邊是小塊相間的農田,另外二邊是肮髒巨大無面目的建築物:鐵器加工廠、關押政治犯和長刑期重犯的省二監獄。

     石橋廣場原先隻是一個較寬敝的空地,本地人亂堆垃圾、廢磚,就無法種菜了。

     我還在讀初二初三時,每周得停課二天,義務勞動,從江邊挑沙子來填平大大小小爛坑,擴展成一個象模象樣的廣常所有的小學中學生都得跟當地的成年人一樣勞動,下有定額,我每次都是戰戰兢兢地完成規定的數額。

     石橋廣場最光彩的時刻,是開本地區的公審大會,臨時用木闆搭起的台上架着震耳欲聾的高音喇叭,旗幟和橫幅豎幅标語飄舞在四周。

    公審會後,荷槍實彈的公安人員,押着犯人上卡車。

    犯人一律剃光頭,五花大綁,腦袋被按下,脖胫上挂着重重的大木牌,寫着“殺人犯”、“強xx犯”、“反革命犯”、“貪污犯”、“搶劫犯”,還有我不明白的“雞奸犯”,第二行是犯人的名字,劃着大紅×。

    卡車在南岸地區主要街道緩慢行駛,遊街示衆。

    沒幾年前,槍斃人就在廣場土坎上執行,示衆效果好,但場面喧鬧激動,開槍的人和挨槍的人偶爾會出差錯,打不中要害處,犯人亂嚷亂吼有辱偉大領袖。

    有一次有個犯人腦袋打碎,身體還朝觀衆奔了好一段,好些人吓昏過去。

    甚至還發生過犯人掙脫捆綁,在殺場上忘命逃跑的事。

    此後,最後一幕斃人就改在無法奔逃的山溝裡進行。

     連我也險些在這個廣場送了一條命。

    初中要畢業那一年,開公審大會,審判文革中得意過了頭的造反派,都是年紀輕輕的人,罪名被稱作“打砸搶分子”。

    在派性武鬥時槍炮打死人,血債要用血來還。

    開公審大會時,學生由老師帶來受教育。

    起碼有萬人擠在這個叫廣場的地方,連牆上也坐滿了人。

    那天陽光普照,陡然響起炸雷,閃電交錯,幾秒鐘不到,下起大雨,正是宣判死刑即将執行槍決的時刻。

    公安人員不讓人撤離,大雨淋得每個人象落湯雞,沒人敢動。

    突然,靠馬路那頭的牆傾坍,随着牆土倒下十多人。

    即刻全場炸了窩,神經繃得緊緊的人,從倒塌的牆、從倒下的人身上往外撲逃。

    我害怕得悚悚抖,躲在一邊不敢動。

    身後的人,尖叫着從這缺口往外湧,互相踐踏。

    會場大喇叭叫大家鎮靜也沒用,警車,救護車亂成一團。

     “不該砍腦殼的砍了腦殼,敲了沙罐,挨了槍子,老天爺不容,要人陪着死啊!”說這話的是個蹲館子煤灰坑的乞丐,當天就被人告發,抓走了。

     那天我一身是泥水回家,路上老看到三三兩兩的人,依着牆角擠着眼睛,鬼祟地咬着耳朵。

     5 有一年長江漲大水,又下暴雨,石橋馬路和街巷全是水。

    暴雨和大水把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卷走了,雨水把石階洗得那個白淨,直讓人想躺在上面睡個好覺。

    可是一看江裡,全變了樣:茅草篷,木盆,整棵樹,有時淌過一個身體,不知是豬狗還是人。

     不少人劃着自制的木筏,到江上拈自己想要的。

    最讓人羨慕的是從死人手腕抹下手表,手表在那時很值錢,這不是偷搶:死人用不着手表。

    野貓溪正巷有個漆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