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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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

     他碰到我了,他的手緊緊按住我的腦袋,象對付一隻小狗,手帕使勁地擦我的眼睛和臉,強捏我的鼻子。

    我不由自主擤出了鼻涕,在他的手帕裡。

     我跳開了,離桌子一尺站着。

    這個壞蛋,把我當作小娃兒? 他滿意地看了看手帕,放進褲袋,走回桌子那邊坐下來,看着我又羞又惱,嘴上浮出了微笑。

    他理由十足地值得笑:他勝利地證明了我們的年齡差,而且,勝利地拒絕了與我的接近。

    我們又成了老師和學生,我氣得一臉绯紅。

     他平靜地說,你在準備高考了,時間雖然還早,但要背要記的内容很多。

    他裝樣地翻翻桌上的紙片,好象那些是我的功課。

    他又說我成績并不是最優等,得好好努力才行。

    他重複地說他們那一代,出身不好,完全沒資格,從來就沒有上大學的奢望,他讓我珍惜考大學這個機會。

     他的話是真誠的,如此說也沒惡意,他明白我最弱的就是死記功夫。

    我們互相看着。

    我喜歡看着他,我覺得他也喜歡看着我。

    沒一會兒,我心情就好多了。

     4差不多每次我們都一起出教學大樓,在操場上高高興興地道了再見。

    我想,第二天我又會見到他,至少在課堂上。

    學校圍牆一段站立一段坍塌,可有可無。

    間隔着小塊菜田,操場外,每條小道都彎曲綿長。

    附近藥廠煙囪在隆隆吼着,排出的污水順着田坎淌。

    陰沉的雲包住太陽,天氣更加悶熱,隻能等雨來降低氣溫。

     閣樓漏雨,能接水的桶盆都擱在床上地闆上,人縮在不漏的地方。

     我端着接滿雨水的盆子,小心地下樓,準備倒在下雨的天井裡。

     這個早已不該住人家的院子,木闆漏縫,牆灰駁落,屋梁傾斜,鑲在壁龛裡的竈神爺石像,被煙火熏得面目全非,仔細抹才會現出眉開眼笑的臉。

     堂屋門檻外的天井,陷在地底有一尺半深,四周長年長着青苔,綠得發黑,不象牆根和石角,青苔由青泛黃,帶點碧藍,幹燥的地方毛絨絨一片,潮濕的地方滑溜溜一順。

    二娃一家五口住着碎磚搭就的兩個小房間,在天井對面。

    二娃的媽,一個瘦精精的女人,拈起掃帚,掃門前的那一塊地。

    每次清掃,每次放開喉嚨罵,什麼人都罵。

    不知為點什麼小事,多少年前,我母親得罪過她。

    她不想忘記這件事,反正欺侮我家,算政治表現積極。

    七上八落的語言,好象影射性病,無頭無緒,我一點聽不明白。

    她丈夫從船上回家,發現她與同院的男人瘋瘋鬧鬧打情罵俏,就把她往死裡打,用大鐵剪剪衣服,用錘子在她身上砸碗,吓得她一個月不說話,也顧不上罵我家。

     但不久又滿院響起她特殊的聲調,象過瘾似的。

    父母沉默地聽着潑婦亂罵,不僅一聲不吭,臉上連表情也沒有。

     在學校,最蔫的男同學對我也沒興趣,覺得招惹我不值得。

    有的女同學會突然拿我撒氣。

    有一次我蹲在廁所裡,被人猛地撞了一下,差點一條腿掉進茅坑洞裡。

    我沒來得及穩住身子,一個大個的女同學已經走了出去。

    站在門口,她回過頭來,挑釁地說:“你吼呀,你啷個連吼都不會?”我沒有吼,拉上褲子,從她身體旁擠出門,匆匆地跑了。

    我甚至沒感到屈辱。

     表露自己的情感,對我來說是難事,也沒有什麼人在乎我的情緒反應。

    我的家人,會覺得我所想說的一切純屬無聊。

    至今唯一耐心聽我說的人,是曆史老師,他立即獲得了我的信賴。

    終于我遇見了一個能理解我的人,他能站在比我周圍人高的角度看這世上的一切。

    他那看着我說話的眼神,就足以讓我傾倒出從小關閉在心中的大大小小的問題。

     我喜歡他聽我說,我需要他聽我說。

    他一定明白,這些聽來枯燥無聊的瑣事,對我究竟意味着什麼。

    隻有在他面前,我才毫不拘束,有時很想把橫在我與他之間的辦公桌推到一邊去,我想離他近一點。

     有一天,他一邊聽我說,一邊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畫闆,釘上紙,“你坐好,我給你畫一幅像。

    ”我坐正了,但繼續往下說。

     他不斷地從畫闆上擡起頭來端祥我,每次都很短暫。

    最後,他停下筆來,看着我鄭重地說:“你最好忘了這些事。

    為什麼到集中思想複習高考的時候,你偏偏想這些事?” 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說過這些事。

     接過他遞過來的紙,是一幅素描,紙上的頭像分明是我。

    幾條線就勾勒出臉、辮子,眼睛太亮,充滿了激情。

    脖子、肩,沒有衣領,他一定是嫌我的衣服難看。

    紙空了很多,畫太頂着上端。

     “象嗎?”他問。

     “象隻小貓,”我說,“這眼睛不是我。

    ” 他起身,伸過手把畫搶過去,“你哪懂,你還是太校”他有點誇張地歎了一口氣,把畫往抽屜裡一塞,無論我怎麼找他要,他都不肯給我,說以後畫完再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