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玉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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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音hu)了誰請客!” “喲,我們可是輸不起也赢不起!”侯嫂說着,伸嘴咬斷了手上的線頭,起身走到廊子底下,沖着東廂房喊:“姑媽,快來,赢太太一把!三缺一,就等您了!” 姑媽壓根兒就沒睡,揉着眼皮走進上房,叨叨着說:“咳!我說話總是沒人聽,咱回回不興賭博!” “賭什麼博啊?”韓太太苦笑着說,“拿這占着手熬夜吧,省得做噩夢!” 把麻将搓得稀裡嘩啦響,颠三倒四地撒了一桌面兒,于是,四個人各安其位.碼齊了,讓韓太太擲骰子。

     “五!我坐樁!”韓太太倒是一出手就是主将的地位。

     “紅中!” “六餅!” “兩萬!” 開始勾心鬥角地較量,各人審視着自己的實力,互相保守着秘密,拼湊班底,組織武力,以擊敗他人為目标。

    牌桌上是一場沒有槍聲炮聲刀光劍影的争奪戰。

    姑媽純粹是湊數,她不精于此道,老是探頭去看人家的牌,侯嫂攔着她說:“哎,哎,您這叫怎麼回事兒?各人撞各人的運氣,不興摸旁人的底!”姑媽就一次次地縮回去,正襟危坐。

    老侯為了給韓太太解悶兒,玩兒得挺認真,頗費心機地盤算着戰局,欲知天下紛争,鹿死誰手。

     其實韓太太的心思很難集中到牌桌上,她還是惦念着買賣的事兒,“老侯,你才剛說,誰的鋪子關了?” “噢,是抱玉軒,”老侯捏着一個“六萬”說,“他們老闆病得不行了,等着料理後事,得用錢,櫃上又沒什麼買賣,老闆娘就把店整個兒‘倒’出去了。

    ” “這個娘們兒,是個敗家的貨!”韓太太感歎道,又問,“‘倒’給誰了?” “彙遠齋啊!” “蒲绶昌?”提起這個人,韓太太就恨得牙根疼,“他是專幹這種趁火打劫的缺德事兒!哎,他‘倒’到手裡不也是個包袱嗎?别人的買賣玩兒不轉,他能有什麼咒兒?” “他跟别人不同啊,”老侯說,“西洋路子一斷,他就走東洋路子了,跟一個翻譯官認了幹親家,如今一個什麼‘株式會社’包銷他的東西,往南發貨,香港、新加坡、婆羅洲!他買了抱玉軒,東西都挪到彙遠齋去了,這邊兒把‘抱玉軒’的字号一摘,賣上日本的白面兒了!” “啧啧,什麼東西!好好兒的一個抱玉軒,叫他給滅了!” “唉,這有什麼法兒?如今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誰也不知道走到哪一步!”老侯看着姑媽扔出來一個“五餅”,搖搖頭,“咱們奇珍齋要是這麼下去,也夠戗!” “夠戗怎麼着?”韓太太翻眼看看他,“你也想把它‘倒’出去?” “哪兒能夠啊?太太!”老侯趕緊說,“我是丫鬟拿鑰匙——當家不主事,全憑太太的吩咐,能維持多久,我就盡力兒維持!” 姑媽又在偷看人家的牌:“哎,你這……” 跟她“對戳”的侯嫂伸手護着丈夫這邊兒,“别讓她瞅見呀!喲,”她自己倒去檢閱老侯的陣容,不覺興奮地叫起來,“光顧着說話兒,你怎麼連自個兒‘和’了都不知道?” “噢,我‘和’了!”老侯這才發覺自己的牌果然都湊齊了,剛才他嘴裡說着買賣的事兒,手裡瞎打一氣,不料瞎貓撞上了死耗子! 侯嫂像赢了天下似的,“輪流坐莊,該你了!” 韓太太心煩意亂地把面前的麻将一呼噜都推倒,說:“老侯,先生臨走的時候,交給你手裡的可是整個家當,你可别讓他回來一瞅,奇珍齋改了姓!” “太太!”老侯聽出了這話的分量,打麻将的閑心全沒了,“您把心放在肚子裡,我老侯活着是奇珍齋的人,死了是奇珍齋的鬼!” “得了,紅口白牙的,賭咒發誓地幹什麼?”韓太太又把話往回說,“接着來,再打一圈!該誰了?噢,該你了,給你給你!” 于是又周而複始,直到都困得認不清麻将幾是幾。

     第二天老侯還得到櫃上去“維持”,姑媽和侯嫂陪着韓太太在家裡“維持”,混合面兒的卷子掏上花椒大料芝麻鹽兒,也不知道是個什麼味兒。

    老侯晚上回來就帶回一大堆和玉器買賣無關的新聞:老二西堂存的過去給皇上印家譜用的禦制“榜紙”,讓日本人訛走了好幾刀,那紙每一張都合四塊銀元呢,這一家夥老二酉堂虧大發了;内一區警署的一個署員上東來順吃飯,沒伺候好,經理被警察抓去打了一頓舊本憲兵隊到寶文堂搜查抗日的書畫,把掌櫃的給押起來了……這些事兒,讓人越聽就心裡越煩,無處排遣,就搓麻将。

    人需要自己麻醉自己。

     後來麻将從家裡挪到了櫃上。

    韓太太不放心櫃上的買賣,隔三岔五地到櫃上去瞅瞅,奇珍齋門可羅雀、架上生塵,夥計們實在想不出什麼法兒讨老闆娘的笑臉兒,就陪她打麻将。

    姑媽和侯嫂自然都不去的,韓太太跟那些小子們又沒話說,就邀了張家的太太、李家的姑娘、劉家的姨太太,閑着沒事兒在賬房喝茶嗑瓜子兒打麻将。

    這都是些閑人,爺們或是有公務在身,或是出去張羅買賣,嬌妻貴妾們百無聊賴,又沒個地方花錢去,樂得陪韓太太吆五喝六,聽她講講韓先生怎麼從偵緝隊長手裡買了那所尊貴的宅子,怎麼瞅見半夜裡從天上掉下來一顆夜明珠,真吧假吧,好似聽戲一般,也怪有意思。

    一邊兒聊,一邊兒打麻将,開頭隻是解悶兒,不論輸赢。

    後來就有嫌不過瘾的,要下注。

    這注開頭也寥寥,後來就漸漸增加,幾十幾百都打不住。

    來的都是趁錢的主兒,輸了赢了都是現錢,硬嘩嘩的票子擺在桌子上。

    韓太太又有了主意,不讓她們揣着票子走,“您這副銀镯子太單薄了點兒,還是翠的是作兒!”“您這串珠子是哪兒買的?瞧這成色,擺在我們櫃上都覺得寒碜!”這些貴婦人于是就感歎韓太太的眼界寬、見識廣,洗耳恭聽她的忠告,該戴什麼、插什麼、挂什麼、别什麼,聽得心裡癢癢的,而這些東西又一定是奇珍齋都有的,于是精挑細選各人都有了稱心如意的首飾,對韓太太千恩萬謝,約好了明兒再來,或者還要邀來七大姑八大姨。

    牌局一散,老侯就露出了笑容。

    韓太太疲憊地長出一口氣,數落着老侯和夥計們:“你們呀,怎麼學的買賣?還不如我一個婦道人家呢!其實這點兒眼眉前兒的本事不算什麼,買賣常是在飯桌牌桌上做成的!” 奇珍齋的買賣本來已經微弱得像個眼看要熄滅的蠟燭頭,韓太太竟然能使這火苗兒又閃了幾閃,興許能起死回生也說不定。

     太陽懶懶地爬上半空,掩在灰濛濛的薄雲後面,慘白如月亮。

    影壁旁邊的藤蘿架,葉已落盡,隻剩枯藤橫躺豎卧,像一窩凍僵的蛇。

     垂華門裡出來一群小将,為首的是侯家十二歲的大小子,躬着腰,手腳着地往前爬,天星騎在他身上,“嘚兒,駕!”原來是把他當馬騎,二小子和愣丫頭還有兩個小的跟在後頭樂。

    耳鬓厮磨的孩子們分不清高低貴賤,騎馬的和被騎的都充滿了興緻,大小子一邊學着馬跑,還一邊搖頭晃腦地唱着《颠倒歌》,那詞兒好古怪,沒有一句是真的: 東西街,南北走, 忽聽門外人咬狗。

     拿起門來開開手, 拾起狗來打磚頭, 又被磚頭咬了手! 天星聽得十分開心,格格地樂:“你瞎說,磚頭還能咬手?” 大小子又唱: 騎了轎子擡了馬, 吹了鼓,打喇叭…… “博雅”宅的大門突然被擂鼓似地敲響了,這邊正玩得高興,沒人答理。

    那門接着響,天星吼道:“幹嗎幹嗎!” 外邊嚷上了:“是我,快開門哪!” 大小子住口不唱了:“噢,是我爸!” 二小子上前拉開了門闩,老侯風風火火地闖進來。

    趴在地上的大小子擡起頭來,呼哧帶喘地問:“爸,您怎麼剛走不大會兒就回來了?” “哼,作死吧你!”老侯瞟了一眼滿臉泥汗的兒子,就急急地往裡走,“太太,太太!” 韓太太正在上房裡喝茶,聽得聲音不對頭:“什麼事兒?” 老侯氣喘籲籲地跑上台階,直奔上房:“太太,櫃上出事兒了!” “到底什麼事兒?”韓太太手一哆嗦,茶碗摔成了兩半兒! “東西……丢了!” “什麼東西?” “是……是那隻鑲着三克拉藍寶石的戒指兒!” “啊?!”韓太太大吃一驚,她記得,櫃上的戒指雖然不少,但鑲着藍寶石的隻有這麼一隻!“什麼時候丢的?” “不……不知道,”老侯哆哆嗦嗦地說,“今兒早上發現的,原來擱在盡西頭的櫃子裡的,旁邊挨着一副碧玺镯子,一隻瑪瑙鳴心項鍊墜兒,現在别的東西都在,就是那隻藍寶石戒指沒有了!” “你查了賬了嗎?” “查了,存貨清冊上記着呢,可是門市流水賬上沒有,賣是肯定沒賣出去,我記得清清楚楚……” “虧你記得清清楚楚!你倒是說呀,東西哪兒去了?” 上房裡這麼一嚷嚷,院子裡的孩子們就都不敢言聲兒了,正忙乎着拆洗棉衣裳的姑媽和侯嫂都惶惶地跑過來,聽了這話,臉驚得發青! “那什麼……”侯嫂從後頭扯着她男人的衣裳襟兒,“别這麼毛毛糙糙的,那些夥汁,你都問過了嗎?” “問了,問了!”老侯不耐煩地甩開老婆,“都說不知道,要不,我能跑回來問太太嗎?” “問我?”韓太太把臉一沉,“我還得問你呢,你是幹嗎吃的?這麼貴重的東西從眼皮子底下飛了,你是聾子、瞎子、傻子?” “是啊,是啊,”老侯氣急敗壞地拍着自己的腦袋,“我糊塗了,疏忽了,這叫怎麼個話兒說的……哎,好像昨兒早起來我掃了一眼,那戒指兒還在呢,晌午……晌午前兒您不是在那兒打麻将呢嘛……” “打麻将怎麼着?我還在那兒做買賣了呢!賣的東西,你不是都有賬嗎?” “那倒是,我查了,昨兒那幾位太太買了一隻玉香爐、一副碧玉镯子、一挂歐泊珠子……可就怕保不齊……” “什麼‘保不齊’?人家都是有身份的人,沖我的面子才來的,憑你?連請都請不動!人家會借這機會偷東西?你一個爺們家嚼這樣的老婆舌,屈賴好人,人家知道了能告你!” “我……我沒這麼說呀!”老侯急得昏了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是怕人多手雜……” “什麼,什麼?你再說一遍!”韓太太火了,“我一去就人多手雜了?鬧了半天你是多嫌我呀?” 姑媽急急白白地搶上前勸她:“天星他媽,甭這麼咋咋唬唬地,老侯他不能夠……” “他不敢!太太,他不敢!”侯嫂吓得腿肚子轉筋,兩手拉着韓太太,“他決不敢……” “他怎麼不敢啊?這不是指着鼻子說我呢嗎?合算這東西是我偷的!”韓太太嘴唇發白,手腳都在哆嗦,“鬧了半天你是上家來抓賊追贓了?” 老侯吓壞了:“太太,太太……我哪兒有這樣的心?東西是您的,奇珍齋是您的!” “你還知道啊?”韓太太掙脫姑媽和侯嫂,伸手點着老侯的臉,“你眼裡還有我這個東家啊?奇珍齋還沒姓侯啊?前些日子,你繞着彎兒地鼓動我把奇珍齋‘倒’出去,你當我是傻子,聽不出你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眼瞅着我不上這個套兒,你又玩兒新鮮的,把一盆髒水往我身上潑,指着鼻子說我是賊!姓侯的,你拍拍良心想一想,韓子奇待你怎麼樣?你口口聲聲說給他當‘看家狗’,他一走,你這隻狗就翻臉不認人了,瞅着我們娘兒幾個好欺負啊?” “主啊!”老侯面如死灰,脖筋亂顫,“太太,我憑着‘伊瑪尼’起誓……” “得了,你還有‘伊瑪尼’?滿嘴的仁義道德,肚子裡狼心狗肺!見财起意,你太狠了,你!” “太太,您說……那戒指兒是……是我昧起來了?” “那誰知道?說書唱戲我也不是沒聽過賊喊捉賊的!” 老侯急得蹦高兒:“我是賊?我是賊?” 侯嫂撲通坐在地下,一把鼻涕一把淚,手拍得磚地啪啪響:“太太!您這可是屈了他呀,他可沒把您擱錯了地方啊!我們一家七口吃着您、喝着您,他再渾也不能帶頭偷您的東西啊……在您這兒住着,戒指兒能往哪兒藏啊……” “那誰知道?”韓太太看他們夫妻倆的那種緊鑼密鼓一唱一和的樣兒,更覺可疑,“隻要有這個心,哪兒不能藏?一隻戒指兒又不用車拉船載的!” “您翻!您翻!”老侯像瘋了似的踉踉跄跄往南房跑,把箱子、櫃子、包袱、被窩都往外扔,“您翻!您翻!” 侯家的三個小子兩個丫頭一直吓得不敢出聲兒,這會兒一看炸了窩,哭着叫着去攔老侯:“爸!這是幹嗎?這是幹嗎?……” “不過了,不過了!”老侯一邊扔,一邊直着嗓子嚷,“姓候的兩袖清風,不背這樣的黑鍋!” 姑媽慌得丢了那一頭兒,又來勸這一頭兒:“老侯,不能這麼信性兒地鬧騰,有話慢慢兒地跟太太說,啊?” “說?還說什麼呀!我跟着韓先生十幾年,不敢說功勞也有苦勞,賬目上沒出過了點兒差錯,到頭來誰能料到這一步?”老侯扔掉手裡的東西,仰天長歎,“韓先生!老侯沒有對不起您的地方!您可别怪我不等您了!” “咳,咳,咳!”韓太太從裡邊追出來,“我可沒說辭你!可你要走,我也不留你!可一樣兒:賬,咱得算清楚!” “算吧,算吧!”老侯嗓子啞啞的,像在滲血,“戒指兒不管是誰偷的,我賠您!該多少錢,給多少錢,我姓侯的人窮志不短!現錢不夠,咱落上賬,我就是砸鍋賣鐵、當牛做馬,這輩子也還您!” 侯嫂哭天搶地地撲到韓太太跟前:“太太,您開恩,您可憐可憐我們娘兒幾個吧!沒有您的陰涼兒,我們可怎麼活啊!” 老侯憤憤地端了老婆一腳:“窩囊廢,起來!走,咱走!” 五個孩子亂成一團,跺着腳:“不走,我們不走!” 老半天沒人理會的天星淚汪汪地從藤蘿架旁邊跑到韓太太身邊,拉着她的衣襟:“媽,不讓哥哥姐姐走,我們還玩騎大馬呢……” 韓太太抱起天星,臉貼着臉,“兒啊,媽盼着你長成個頂門立戶的男子漢,看誰還敢欺負咱們!” “走了!走了!”老侯啞啞地吼着,不知是招呼他的老婆孩子,還是在向天邊的韓子奇告别,“走了……” 姑媽哆哆嗦嗦地攔着老侯:“不成,哪兒能這麼樣兒走了呢?說過鬧過就算完了,店裡的買賣還得指着你呢!” 韓太太冷冷地說:“大姐,您這是幹什麼?讓他走,沒有雞子兒,咱還做不了槽子糕了?” 老侯終于走了,他把半輩子的積蓄、老婆結婚時候的首飾,都頂了債,并且留給韓太太一張未清部分的賬單,離開了奇珍齋,一家七口搬出了“博雅”宅。

    韓太太消除了心中的隐患,出了一口惡氣。

    當侯嫂向她跪地求饒的時候,當她看着那給天星當馬騎的孩子哭着走出大門的時候,她未嘗沒動過恻隐之心,但是,說出去的話,她不能收回,她必須以殺一傲百的手段給剩下的夥計們看看,在奇珍齋,到底誰是主人! 但是,韓太太萬萬沒有料到,老侯的離去,動搖了奇珍齋的根基,和老侯一起跟着韓子奇創業的夥計們,憤憤不平:連老侯這樣為奇珍齋立過汗馬功勞的元老、忠心耿耿的“看家狗”她都不能容,我們還等什麼好果子吃?他們前腳送走了老侯,後腳就聯名向韓太太提出要“出号”,撂挑子不幹了!看看你這個卸磨殺驢的老闆娘怎麼辦?靠拉攏幾個娘們兒家打麻将能糊弄住奇珍齋?有本事你就自個兒使吧! 藍寶石!一顆象征着慈愛、誠實、謹慎和德高望重的藍寶石不翼而飛,從而毀了整個奇珍齋! 無情的大轟炸還在繼續。

    倫敦上空濃重的冬霧和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祈禱并沒能阻擋住柏林派來的飛賊,它們晝伏夜出,每天都給這座古城留下新的烙印。

     又一個黎明到來了,荒涼如圓明園遺迹的街道旁,救火車在噴射水柱,搶險隊員在挖掘瓦礫中殘存的生命,雙層公共汽車像摸索着前進的瞎子,在彈坑之間小心地繞行,每天的路線都在“随機應變”。

    千百名管子工弓着腰在搶修裸露着的煤氣、自來水管道。

    産科醫院的地下室裡,接生婆猶如炮兵似的戴起鋼盔,迎接刻不容緩要誕生在戰争中的嬰兒。

    地鐵車站成了市民的避難所,夜夜都黑壓壓擠滿了人,囚犯似的席地而卧。

    天一亮,各自卷着毛毯,提着裝了牙刷牙膏的小包,去解決肚子問題。

    送牛奶的老頭兒忠于職守,又趕着那匹幸而昨夜沒被炸死的老馬上路了。

    郵差也又出動了,對寫信有着特殊的偏愛的英國人并不因為轟炸而少寫一點兒,反而由于親友的阻隔和聖誕的即将來臨,而使郵件大大增加,許多郵差不得不攜帶了太太來幫忙,頭一天當助手,第二天就獨當一面了。

     轟炸也無法阻止商品的流通,商店門口排起了長隊,店員在清掃了門前的碎玻璃和殘磚爛瓦之後,還得耐心地用劫後幸存的貨物打發購貨欲旺盛的顧客。

    許多人深為沒有搶在十月一号開始征收“消費稅”之前買足必備物品而惋惜,如今每購一物都要交貨價三分之一的稅,也隻好拼命往前擠!鬧市上冒出了許許多多的攤販,賣那些在逃難時最有用的東西:電筒、電池、防毒面具。

    銀匠也在街頭服務,賣的不是銀首飾而是“脖飾”:像狗牌兒似的,上面為顧客刻上姓名,現賣現刻,這種生意一時頗為興隆,買者無非是為了自己一旦被炸死便于被親屬認領屍首!還有做不花本錢的生意的:能說會道的吉蔔賽流浪女人給那些惶惶然不知何日歸天的人們看手相,預蔔在這場大難之中的兇吉。

    當然,還有乞丐,盲人音樂家激昂地拉着帕格尼尼的變奏曲《卡瑪尼奧拉》,把這首在斷頭台上反暴政、争自由的名曲拉得悲悲切切,技巧是拙劣的,情感卻是真摯的…… 亨特家的那座哥特式尖頂的紅磚瓦小樓在晨霧中蘇醒了。

    連續幾個月的轟炸,倫敦不知道被毀滅了多少建築,死傷了多少人。

    汽車被震上房頂;炸彈把九層樓房一穿到底;壓在房梁下的母親強撐着身軀保護着懷中的嬰兒等待援救,連續十幾個小時背脊不曾彎曲;剛剛舉行了婚禮的夫婦跨出教堂門便雙雙血肉橫飛……這些新聞都已是平淡無奇的。

    而奇怪的倒是亨特家的這座百歲高齡的小樓竟然還沒有輪上一顆炸彈,它隻在無數次的哆嗦中甩掉了房頂的幾塊鱗甲,在飽經風霜的腰身上張開了幾道裂紋,至今還挺立在東倒西歪的鄰舍之間。

    奧立佛幾次動員全家都到地鐵車站去過夜,沙蒙·亨特卻懶得去,他半開玩笑地說這座房子有“靈”,上次大戰就沒倒,這次也可能挺得過去,實則是他認為躲避是盲目的,有的人就是在東奔西逃時送了命,倒不如幹脆“聽天由命”。

    韓子奇也不肯走,這座房于裡存着他從中國帶來的珍貴收藏品。

    中國人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