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玉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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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一道微妙的界牆,她就永遠“裝傻”,三年來,她就是這樣小心翼翼地度過的。

     “梁國雖好,不是久戀之家。

    我總是要回去的!”她說,暗示奧立佛不要做任何不切實際的設想。

     “唉,你對中國有那麼深的感情!”奧立佛言不及意地感慨着,聳聳肩,說不上是遺憾,還是同情,“中午我們去吃中國館子好嗎?‘上海樓’的菜比我媽媽燒的要好得多了!” 午飯後,他們并排坐在襄球劇院的觀衆席上,等待《雷岩》(ThunderRock)的開演。

    這是奧立佛事先買好的票,為了和梁冰玉在一起,他把這一天安排得滿滿的。

    梁冰玉本來沒有一點兒看戲的興趣,奧立佛卻百般煽動,說這個戲正在走紅,不可不看,她也就随着他來了,無非是消磨幾個小時的時間嘛,反正她的頭腦空空,也沒有更重要的事兒可做。

    戲還沒有開演,她愣愣地望着那低垂的大幕。

    奧立佛沒話找話,還在喋喋不休地議論剛才“上海樓”的那一頓美餐:“梁小姐的思鄉之情多少得到一些安慰了吧?沒出倫敦,你等于回了一趟中國!” “不,這使我更想家了!”梁冰玉卻說,“這裡的中國館子沒有多少中國味兒,隻不過徒有虛名,唬唬你們這些外國人罷了,遠遠不如我們北平的東來順、南來順……甚至還不如我們家裡的家常便飯呢!” “噢!”奧立佛對她所說的一切都是那麼景仰,“可惜我沒有這樣的口福!如果人生真的有來世的話,下輩于我一定投胎到中國去!” “何必要等到下輩子呢?等戰争結束了,你就可以去了。

    那時候,請你到我家做客!”梁冰玉那神情仿佛是在北平作為主人邀請奧立佛,她有意把“我家”這兩個字的語氣加重了,以求得客居海外的人所特别需要的心理平衡,并且巧妙地提醒奧立佛,他們之間是有一條不容忽視、不可逾越的界限的。

     無奈癡情的奧立佛根本看不出“眉眼高低”,他把梁冰玉的暗示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去理解,臉上泛着幸福的紅暈:“啊,太美好了,那将是我終生難忘的旅行!” 梁冰玉在心裡暗暗歎息:這個人怎麼是個點不透的“傻小子”呢?他們之間,可以用英語和漢語自由地交談,可是,他卻根本不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些什麼! …… 大幕徐徐拉開,戲開演了。

    觀衆席鴉雀無聲,人們被慕名已久的精彩演出所吸引,奧立佛也不再唠叨,注意力進入了劇情。

    戲的主角是兩個管理燈塔的美國青年,寫他們各自不同的人生追求和苦悶。

    一個消極沉淪,一個奮發進取,相互矛盾的性格發生撞擊,迸射出火花,似乎使奧立佛得到了某種啟示,他激動了!梁冰玉卻茫然不知台上所雲,無動于衷,美國人的生活和她有什麼關系?她腦子裡翻騰的是大沙燕兒、東來順、北平、戰争…… 突然,劇情發生了奇特的進展,那個激進的青年不甘于碌碌無為的平庸生活,要動身到遙遠的中國去投身反侵略戰争!“生命?在中國才有生命,因為善和惡正在那裡搏鬥!”舞台上在呼喊,梁冰玉被震撼了,忘記了這是在倫敦的寰球劇院,仿佛又回到了沸騰的燕大校園…… 那時候,她和同班同學楊深正處在熱戀之中。

    當愛神的箭矢第一次向少女的心襲來的時候,她是毫無抵禦能力的,風度翩翩、品學兼優的楊琛突然闖入了她平靜的生活,在她心靈的湖水中蕩起了夢一樣的漣漪。

    她沒有勇氣告訴奇哥哥和姐姐,卻無法躲過同學們的眼睛,因為她一直被衆多的男生所矚目,而她那冷若冰霜、旁若無人的高傲又使他們望而卻步,一旦發現被楊琛捷足先得,這難以保守的秘密就公開地流傳。

    她惶惑、羞澀地躲避人們的竊竊私語和探詢的、挑釁的目光,卻又被幸福所陶醉,“我為什麼不可以愛?”她在心裡質問一切人。

    如果沒有後來的一切,也許她會和楊琛終成眷屬,像世界上許多人一樣,初戀的戀人就是終生的伴侶。

    但是,當戰争的風雲逼近北平,未名湖沸騰了,善和惡在搏鬥,各種人物都在人生的舞台上顯出了自己的嘴臉!突然有一天,一位曾經帶頭上街遊行、散發抗日傳單的同學被捕了,憤怒的同學們湧向警備司令部去請願、抗議,卻意外地在那裡發現了楊琛,原來正是平時沉默寡言、不問政治的他,向自己的同胞投出了暗箭!屈辱和悔恨擊碎了梁冰玉幼稚的夢,擊碎了一個少女最初的、珍貴的愛,她不敢再面對那一雙雙憤怒的眼睛,無法向任何人表白自己的冤屈,她曾想投進未名湖了結一生,但清澈的湖水也洗不盡她蒙受的恥辱!結束吧,讓過去的一切都結束,她懷着對愛的悔恨和對生的恐懼,朝着茫然不可知的目标,跟着韓子奇踏上了逃遁的路…… 她哪裡知道,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無法逃避心靈的創傷,它将永遠追蹤着她,折磨那一顆破碎、冰冷的心。

    現在,那個被捕之後慘遭殺害的同學仿佛又複活了,站在寰球劇院的舞台上向她呼喊,聲讨那個罪惡的靈魂,而那正是她愛過的人!愛,那幼稚的愛、蒙昧的愛、錯誤的愛、毀滅了自己的愛……痛苦和悔恨在撕咬着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倫敦還是在北平?是活着還是死了?她的手下意識地抓住奧立佛的腕子,抓得緊緊的,仿佛是一個跌入深淵的人死命地抓住一根樹枝…… “梁小姐……”奧立佛被這意外的舉動弄得突如其來地興奮,他輕輕地呼喚着她,把自己的手按在她那隻清涼滑膩的手上,輕輕地撫摩…… 梁冰玉突然被驚醒了,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态,狼狽地把手抽出來,“奧立佛,别……” “戲讓人大激動了!”奧立佛讪讪地說,不敢轉臉去看她,眼睛望着台上,心卻在怦怦地跳。

     “這戲太悲慘了,讓人……受不了!” “悲慘?我怎麼沒覺得悲慘呢?” 兩個人此刻想的完全是不同的心事! 戲繼續演下去,那個到中國去的青年一去不回,另一個青年留了下來,沉浸在無限的煩惱之中,自己折磨着自己的靈魂。

    啊,經受這種折磨的豈止是他呢?梁冰玉心想。

    她甚至無端地疑心這個戲是專門為她寫的,讓她遠離燕大之後也不能逃脫心頭的重壓,把她已經麻木的傷口又重新割出血來! 一個美麗的姑娘出現在舞台上。

    九十年前,維也納的一家人在沉船中遇難,他們的女兒成了落水鬼,舞台上的這個姑娘就是那鬼魂。

    算起來,她如果活着,已經是百歲高齡了,可是那鬼魂仍然是個娉娉婷婷的少女。

    她死得太慘了,太早了,還沒有經曆過真正的人生,還沒有得到過她本應得到的愛,她“鬼鬼祟祟”地來到人間,向人間讨還愛!像中國《聊齋》裡的許多鬼故事一樣,這個女鬼化成人形,“纏”上了那個管燈塔的、沉淪的青年,逼着他獻出熱情,用愛去擁抱人生! 真主啊!梁冰玉在心裡感歎着,為什麼天涯海角也有這樣的鬼故事,也有這樣執迷于愛的冤魂?這個在水中早夭的維也納女孩,為什麼不在那個永恒的世界裡讓靈魂享受純潔的靜穆,偏偏眷戀這個令活人厭倦的人間?啊,你還沒有嘗到過愛的苦澀,愛的可怕,你根本就不知道愛是比死更令人恐怖的淵薮! 尖厲的警報聲隐隐從劇場外面傳來,被鬼魂勾住了心的觀衆似乎忘記了外邊的世界,毫無反應。

    大幕卻突然落下了,觀衆被從劇情中趕出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大幕裡面走出微笑着的劇場經理,他向着觀衆席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女士們,先生們,請原諒我打擾了諸位!我不得不遵照官方規定報告大家:現在外面正在發空襲警報,觀衆中如果有人要進防空壕,請即刻退席!” 觀衆席上紋絲不動,回答他的卻是一陣自信而愉快的笑聲。

    劇場經理微笑着退去,大幕重新拉開,維也納鬼魂和管燈塔的美國青年又上台了,死去了九十年的鬼魂竟然能使活着的人忘卻死亡的威脅,這簡直是一個奇迹! 梁冰玉被這個鬼魂攫住了心,她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好像都是朝着梁冰玉說的,刺痛着她,折磨着她,煎熬着她,她陪伴着鬼魂,痛苦地走向戲的尾聲…… 愛畢竟是艱難的,維也納女孩的幽靈終于沒有得到她所向往的一切,戀戀不舍地離開人間,又回到她那冰冷、黑暗、永恒的鬼的世界中去了,臨别之前,她深情地擁抱着她所愛的那個管燈塔的青年:“我多麼羨慕你這個活着的人!你有權利生活,有權利愛……” 大幕沉重地落了下來,觀衆席上寂靜無聲,沉浸在最後一幕結尾的肅穆氣氛之中。

    等到大幕再次拉開,劇場上燈火通明,鬼魂和她的戀人微笑着登台謝幕,觀衆才突然回到現實世界,爆發出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掌聲。

     走出寰球戲院,太陽還沒有落,挂在倫敦的西方,像個溫暖的、巨大的蛋黃,緩緩地下沉。

    暮霭升起來了,人行道旁的栗樹輕輕地飄下落葉,一片,兩片,在梁冰玉的腳下沙沙作響。

    空襲警報早已解除了,仿佛這個世界沒有經受任何驚吓,倫敦還是那樣安詳,雙層的公共汽車照舊沿着自己的路線奔去,脅下夾了公文包的男人照舊按昨天下班的時間回家去,推着嬰兒車的婦女照舊踏着落葉,在斜陽下散步。

    不認識的人甚至在擦肩而過時還有閑心開個玩笑:“剛才的警報拉的時間太長了,這樣的噪音有得健康!”“是的,多此一舉!”似乎是埋怨政府捉弄了他們,或者英國人個個都是那種“斷頭台上逗蛐蛐兒”的人,把死亡根本不當回事兒,和死神見面也樂嗬嗬地! 梁冰玉還在想着那個女孩,那個盤桓在她腦際的凄楚的幽靈。

    劇場裡的三個小時,使她仿佛經曆了一生,人生為什麼這麼艱難,這麼痛苦? 奧立佛也還在為剛才看過的戲而激動,不過,他所受的感染不是分離的悲哀,而是愛的激情。

    “剛才拉警報的時候,”他說,“如果劇院整個崩潰了,我粉身碎骨了,也很感到幸福的!” “啊?為什麼?” “因為……因為你和我在一起!” “啊,不,奧立佛,不要說,我求你不要這樣說……”梁冰玉突然被驚呆了。

     “為什麼不?我是一個活着的人,有權利生活,有權利愛!”奧立佛的一雙黑眼睛迸射着熾烈的火焰,在他胸中積聚了三年的情感,一旦沖出了口,就再也收不住了,“冰玉,梁小姐,你知道嗎?我愛你!自從你第一天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就被你征服了,我隻屬于你!從那一天起,我的生活才有了意義,有了歡樂,有了希望。

    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為什麼我對所有的金發碧眼的姑娘都不屑一顧?原來是命運讓我等着你,它把你從地球的東方送來了,不管是上帝還是真主的安排吧,這是天的意志!” 這個小夥子!他既有東方人的含蓄,也有西方人的袒露,現在,也許是維也納的鬼魂附了體,他的含蓄讓位于袒露,面對這個使他愛得發狂的姑娘,他置一切于不顧了,一口氣說出了這麼一大串,也不管是在何時何地。

    夕陽的斜晖把他全身都染成了金黃色,像一團熊熊的火焰!一對老夫婦互相攙扶着從他們身旁蹒跚走過,含着微笑朝這邊看了一眼。

    雖然他們聽不懂中國話,但也完全可以理解這兩個年輕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那老頭兒的目光仿佛在說:這小夥子太性急了點兒,唉,我們也有過這種時候! 奧立佛遮住了西邊的陽光,他高大的身軀投下一片長長的陰影,姣小的梁冰玉整個被埋在這陰影之中,她那淡青色的衣裙、白色的帽子、象牙色的肌膚,在天光的反射下,像一塊晶瑩的冰,突然而來的感情風暴的沖擊使她恐懼,使她冷得發抖,一雙驚慌的大眼睛望着奧立佛:“不,奧立佛,不……” 狂熱的奧立佛伸出那雙鐵鉗般強有力的手,搖晃着她的肩膀:“為什麼不?為什麼不?是‘亨特珠寶店’配不上‘奇珍齋’,還是我本人配不上你?” “不,不……” “那麼,是因為我的血統嗎?你總不會有西方人的那種陳腐的偏見吧?他們看不起黑人和黃種人,也看不起歐亞混血的人,就因為這一點,我的同學曾經吃過我的拳頭!可是,你是中國人啊,和我母親一樣的中國人,我的身上也流着中國的血液,中國也是我的祖國!” “奧立佛,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還有什麼理由可以拒絕我呢?是因為這兒不是你的家嗎?不願意當黃種的英國人,我們可以一起回到中國去!” 梁冰玉感到全身酥軟了,血流凝滞了,心髒麻木了,靈魂騰空了,仿佛自己變成了一片樹葉,毫無抵禦能力地在空中飄蕩,隻須一絲微風,就可能墜入深淵!奧立佛正向她伸展着雙臂,他那張漲紅的臉,輻射着炙人的男子漢的熱力;那雙黑寶石一樣的眼睛,燃燒着愛情之火。

    拒絕這樣一個為她獻出一切的男人,需要什麼樣的力量? “那麼,你答應我了?”奧立佛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我看得出來,你答應了,這是中國人表達愛情的方式:無言就是默許!”狂喜使奧立佛臉上的肌肉都在抖動,他的雙臂緊緊地擁抱着軟綿綿的梁冰玉,向她垂下頭,送過熱血沸騰的嘴唇…… 梁冰玉突然覺得這張逼過來的面孔就是楊琛!也是這樣燃燒的目光,也是這樣狂熱的語言,使一個少女無力抵擋、無處躲避,在茫然的“無言”中被他俘獲了!啊,他又來了,追到英國來了,這個“愛”的魔影!梁冰玉戰栗了,又一次滅頂之災向她降臨,要把她吞噬!“不!”她那柔弱的手臂奮力反抗,把面前的惡魔推開! 毫無戒備的奧立佛一個趔趄,險些跌倒,他踉跄地站住腳跟,眼睛裡迸射出無限的驚異和哀傷,“梁……梁……” “啊,奧立佛!”梁冰玉無力地靠在身邊的栗樹幹上,猶如一隻斷了線頹然墜落的風筝。

    被她推開的不是楊琛,而是奧立佛,無辜的、可憐的奧立佛!但這又怎麼樣呢?梁冰玉那顆受過傷的心靈,已經把愛的門戶永遠封閉了,無論是誰,也難再把它敲開,“求求你,奧立佛,不要逼我!我們可以成為最好的朋友,但不可能成為戀人!” “為什麼?為什麼?”奧立佛像個不甘敗北的角鬥士,又氣喘籲籲地卷土重來。

     是啊,為什麼呢?梁冰玉無法回答他。

    楊琛的僞善和他有什麼關系呢?他沒有出賣自己的同胞,沒有加害于任何人,他對于梁冰玉沒有欺騙,隻有愛!三年來,他一直在默默地愛着她,關懷着她,照顧着她,每當她回到亨特家樓上自己的房間,總是看到奧立佛給她送來的鮮花,三年如一日,她的窗台上開着不敗的花朵。

    現在,奧立佛終于勇敢地向她表露了愛,難道這是什麼罪過嗎?他沒有愛的權利嗎?真遺憾啊,奧立佛,你為什麼不把這種真摯的愛去奉獻給别的姑娘,而偏偏要奉獻給她?你決不會得到甜蜜的報償,而隻能會被拒絕;你并不理解這個中國姑娘,失敗的初戀所留下的創傷使她把愛情看成罪孽,在心中築起一道怨恨的牆,和愛情永别了!“因為……”面對奧立佛的追問,她怎麼回答呢?“因為我不但是個中國人,還是個穆斯林,是個信奉真主的回回,在我們之間有一條不可跨越的界限!”她終于退到了最後的防線,也許隻有這才可以阻擋奧立佛的進攻?而在這一刻,她的心靈又遭受了重重的一擊:同樣的話,她對楊琛也說過的,卻并沒有奏效,楊琛發誓“我也可以信仰真主”,她妥協了……也許正是因為她的多情和軟弱,使她輕信了那個不堪信賴的人,才遭到了真主的懲罰!“奧立佛,不要跨過它,千萬不要……” 奧立佛愣住了,這神聖的宣告使他打了個冷戰,像是從烈火中突然跌入了冰河!但是,烈火還在他胸中燃燒,不可遏止,一秒鐘的靜默之後,火焰又在沖騰,他像一頭暴怒的雄獅,悲憤地呐喊:“這是誰說的?我們都是一樣的人,為什麼還要分成不同的民族和宗教,把我們隔開?宗教都是人編造的,世界上沒有上帝,也沒有真主,沒有,沒有!隻有愛情!” “奧立佛,真主會降罪的!……”梁冰玉發出一聲微弱的呼喊,手臂從樹幹上滑落,天地在她的眼前旋轉…… “梁小姐!”奧立佛驚惶失措地奔過去,扶住她…… 在他們腳邊啄食樹籽的一群野鴿子,撲楞楞驚飛了,飛羽剪着秋風,發出一陣遠去的嘶嘶聲。

    他們回到家的時候,亨特太太正在準備晚飯。

     “晚上好,亨特太太。

    ” “你好,孩子。

    梁小姐,你的臉色好像不大好?” “不,我很好,謝謝!”梁冰玉極力做出微笑。

     “媽媽,下午我陪她去看了一場戲,是有關中國的,恐怕是看得太激動了,情緒受了刺激。

    ”奧立佛解釋說。

     “噢!那應該好好地休息,讀書就已經很辛苦了,還去看什麼戲?奧立佛,你不應該出這樣的主意!” “是的,媽媽,都怪我,”奧立佛忏悔般地說,他答應梁冰玉不把下午不愉快的争論告訴媽媽,但無法掩飾他的痛苦,“媽媽,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再也不……” “請原諒,亨特太太,”梁冰玉苦笑着說,“我不能陪你們一起吃晚飯了!” “你去休息吧,孩子。

    等一會兒我給你做一點兒愛吃的東西:雞絲面、荷包蛋!” “謝謝您,我一點兒也不餓……”梁冰玉拖着疲倦的身體一步步踏上樓梯。

     奧立佛想去攙扶她,卻又膽怯地停住了。

     韓子奇聽見梁冰玉的腳步聲,便從房間裡迎出來:“玉兒,你回來了?” 梁冰玉無力地望了他一眼,就走回了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了。

     不祥的預感立即在韓子奇的臉上罩上了陰影,他急步走過去,輕輕地敲着門:“玉兒,玉兒!” “進來吧,奇哥哥!”梁冰玉在裡邊說。

     韓子奇推門進去,梁冰玉正和衣躺在床上,那蒼白的臉和失神的眼睛,使韓子奇吓了一跳。

     “怎麼,你病了?” “沒……沒有。

    ” “是不是在學校裡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兒?” “也沒有……你别問了。

    ”梁冰玉轉過臉去。

    那些事,她怎麼向他說啊! “不對,你一定有什麼事兒在瞞着我,”韓子奇越發不放心了,“是誰欺負你了嗎?” “奇哥哥……”梁冰玉惶恐了,好像韓子奇已經窺見了她内心的秘密,頭也不敢回地說,“我……遇到麻煩了,奧立佛向我……求……求愛!” 這句難以出口的話終于說出來了,她感到自己的臉上滾過一層熱浪! “噢?”韓子奇被這突如其來的事變震驚了,他突然意識到,他面前的玉兒已經不再是小孩子,這個從三歲起就在他的照料和保護之下的小妹妹,已經是個大人了,人生道路上不可避免的一步來到了,奧立佛向她伸手了,要把這朵花兒摘走!想到這兒,韓子奇心中升起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孤獨感、失落感,好像玉兒是在向他告别,從今以後,她将置于别的男人的保護之下,他們就再也不是一家人了!十幾年的朝夕相處、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