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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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并未讨得明确的令箭,而組織紀律又提醒她不可假傳聖旨,便索性放着膽子做了一個大得沒邊兒而又不留把柄的許諾:“楚老師,您不要有任何顧慮,對每個有入黨要求又符合條件的同志,黨的大門都是敞開的!黨,是我們的母親啊!” 楚雁潮又是一陣激動。

    他确信,鄭曉京是代表着黨組織來關懷他這個徘徊在黨的門外的青年;那麼,他現在所面對就不是自己的學生而是“母親”了。

    兒子對母親有什麼話不可以說呢? 但是,即便如此,他仍然覺得要傾吐心中的疑慮是那麼困難! “組織上……審查過我的曆史嗎?”他試探地問。

     “曆史?”鄭曉京覺得奇怪,“一個在新中國成長起來的青年,還能有什麼複雜的曆史啊?” “哦,我說的是……我的家庭。

    ” “您的家庭很簡單嘛,職員出身,您的母親是小學教員,還有一個姐姐在……在商店裡做會計工作。

    就這些嘛!” 鄭曉京回答得很準确,看來,她對班主任做過一番起碼的調查研究。

    但這并不全面,以緻楚雁潮不得不提醒她:“還有,我的父親……” 鄭曉京一愣:“我印象中好像您沒有父親?” “一個人怎麼能沒有父親!”楚雁潮這句話幾乎是喊出來的,從童年時期起他就不能忍受鄰家的小孩和同學們認為他“沒有父親”的侮辱。

    但不知為什麼,他現在“喊”出來的這句話卻聲音非常低,而且顯得沙啞,“我有父親,但是他的情況……比較複雜,我在履曆表上都填過的,組織上不了解嗎?” 他的臉漲得紫紅,期待地望着黨的代表。

    他希望鄭曉京再仔細回想一下,給他一個肯定的答複:這些情況,組織上都掌握,并不成為你入黨的障礙。

    那麼,他會毫無矯飾地立即流下熱淚,而不管最終能否成為一名共産黨員,也為卸下一個沉重的精神負擔而感到由衷的欣慰。

     很遺憾,他等了一秒、兩秒……一直等了很久,兩眼直直地望着,卻沒有等到他所希望的回答。

     權力雖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鄭曉京并沒有看過楚雁潮的檔案——那種被某些人稱之為“生死簿”的東西。

    現在,她為自己準備不足而貿然采取的行動感到隐隐的恐慌,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又促使她想探究未知的一切。

     “您的父親,”她預感到那一定是個不妙的角色,隻能往壞的方面猜測,“是地主?資本家?” “不是……”楚雁潮的聲音低得幾乎自己都聽不見,也許僅僅嘴唇在嚅動。

     “右派分子?” “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麼呀?”鄭曉京有些按捺不住了。

     楚雁潮痛苦地垂下了頭,在當今社會中最壞的稱謂輪番向他壓過來,使他難于承受!看來,“母親”并不了解他的父親,他後悔自己主動地引出了這個話題。

    現在他想後退也已經不可能了,僅僅出于維護自我的尊嚴他也必須澄清這位舉足輕重的鄭曉京對他的種種誤解,何況他要說的都已經白紙黑字記載在檔案裡,對黨組織來說,也根本不成其為秘密! 他緩緩地擡起頭來,臉上由突然的充血而漲成的紫紅褪去了,玳瑁眼鏡後面的雙眼不再猶疑閃爍而恢複了平靜。

    現在,鄭曉京看到的仍然像在英語講台上的楚雁潮,他鎮定自若,侃侃而談…… 那已經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

     1934年的秋天,中國正處在國共兩黨之間“圍剿”和反“圍剿”的激戰之中,上海則是在文化上兩股政治勢力你死我活的戰場。

     那時候,楚雁潮還懷在母腹之中。

    8月31日——母親說過無數遍以緻使楚雁潮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日子,那一天傍晚,在一所中學教國文兼英語的父親剛剛下班回家,還沒來得及脫下長衫,聽得樓下有人叫:“楚先生!”他以為是熟人來找,便應聲走出亭子間下了樓。

    這時候,母親無意中向窗外瞟了一眼,卻看見兩個身材高大的人猛地向父親撲過去,一個用胳膊卡住他的脖子,另一個飛快地用毛巾堵住了他的嘴!母親吓壞了,放下抱在懷中的姐姐就往樓下奔,但是父親已經被拖進了一輛不知什麼時候停在弄堂口的汽車,一溜煙地開走了! 母親哭着,喊着,拼命地追呀,追呀,她根本不可能追上汽車。

     她到處哭訴,到處打聽,沒有任何音信。

    她哀求校長為她做主,校長躲都躲不及:“學校出了這種事體,誰能想到?楚先生個人的所作所為,與本校無涉!你問你的丈夫去!” 到哪裡去問?父親無影無蹤。

    一切都像是事先周密地策劃好了的,他突然地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

     第二年的春天,母親在絕望中生下了他,按照父親早已有的囑咐,命名為“雁潮”。

    誰能夠想象母親在怎樣艱難的境遇中帶大了這姐弟倆?一個小學教師的薪水不足以養活三口之家,她還在星期天給人家洗過衣服,當過娘姨(保姆)。

    姐姐僅僅讀完了小學就辍學了,可是母親堅持讓雁潮讀書,因為他是這個家庭惟一的男孩。

    每天晚上,母親在燈下仔仔細細地檢查兒子的作業,逐字逐句地糾正他的差錯,一邊感歎着:“要是侬格阿爸還在,唉!侬格阿爸,文章寫得交關好,英語講得交關好!” 但是阿爸永遠也沒有回來。

    母親希望雁潮快些長大,長成像父親一樣的男子漢,“文章寫得交關好,英語講得交關好”。

    楚雁潮從來沒見過父親,家裡竟然連父親的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因為他不可能預先知道自己将突然地一去不回,沒有任何準備。

    兒子就永遠也無法認識父親,隻能千遍萬遍地在想象中追尋。

    後來這個家被房東驅趕着搬了不知多少次,也就沒能留下父親的什麼有研究價值的遺物。

    他的遺物也無非就是一些和母親共用的書,一些舊衣服和一把舊雨傘,還有一函線裝的《楚氏族譜》,母親一直舍不得丢掉,因為那上面記載着楚家的血脈,多少多少代曾祖父做過“翰林待诏”,多少多少代曾祖父官拜“刺史”,成書時的最後一代則興辦了“國學”。

    上面當然沒有來得及印上父親和楚雁潮的名字,但這條千古未絕的血脈正是由他們延續下來的。

    盡管母親有千種遺憾萬種感傷,但她覺得惟一對得起父親的是給他生了個兒子,留下了根。

     父親恐怕早就死了,也許就在他被抓走的當天晚上。

     是誰殺死了父親呢?不知道。

    二十多年來,母親、姐姐和楚雁潮都一直沒有找到任何線索。

    父親到底是個什麼人呢?不知道。

    無論他是作為革命者被反革命所殺害,還是作為反革命受到了革命的懲罰,都應該留下一點蛛絲馬迹,供後人做一個結論。

    但是沒有。

    也許是因為父親的地位太低了,在哪一邊都數不上,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都沒有記着他,沒有留下哪怕隻有幾個字的記載。

     這個謎,楚雁潮一直苦苦地猜了許多年,也沒有找到謎底。

    1949年5月,上海解放,楚雁潮十四歲。

    他錯過了佩戴新中國第一批紅領巾的年齡。

    進了高中,他和許多純潔得像水一樣的同學一道,虔誠地遞交了入團申請書。

    但是,一次、兩次、三次……直到他畢業,也沒有得到批準。

    是他哪方面不如别人嗎?不是,從校長到每一個同學都公認他是最優秀的學生。

    原因隻是由于他那個不明不白的父親。

    誰知道你是什麼人的後代?也許你父親是個罪有應得的特務、曆史反革命。

    即使他曾經是個革命者,誰又能保證他被捕之後沒有叛變投敵?總之,一切都沒有人能證明。

    一個中學生就這樣被翻來覆去地審查了許多次,而每次都是以問号開始又以問号結束,在這個清清白白的青年身上布滿了迷霧,把一顆飽含熱血的心紮得幹瘡百孔。

     他百思而不得其解:我父親是我父親,我是我;我從來也沒見過他,他是好是壞,和我有什麼關系?即使他是功臣,我也不想分享什麼榮耀;難道他是罪人,我就必須承擔罪責嗎?還有父親的父親、祖父的祖父,什麼“翰林”、“刺史”那些封建官僚所做的一切,也都要子孫負責嗎?我為什麼不能走自己的路? 誰也不能給他以透徹的解釋,一股巨大而無形的力量像磐石一樣牢牢地壓在他的心上,使他幾乎透不過氣來。

    母親總是流着淚開導他:沒有資格問政治就不要間政治,好好讀書,好好做人,這是最要緊的!他就是在這樣的母訓下憑着自己的力量考取了北京大學。

    他感激北大錄取了他,表現了難得的寬容。

    他對北大懷着兒子對母親那樣的感情。

    但是,他一直不知道“母親”對他的父親到底持什麼看法。

    北大把他留校任教,也許僅僅是因為他的專業水平,說不定對父親的問題還有過争論。

    留校畢竟不同于入黨,他一直沒有勇氣再在政治上做無謂的試探,因為那是徒勞無益的,隻能再一次刺痛心中的創傷。

    在上海工作的姐姐卻比他固執,堅持不懈地追求着黨組織,任何一次黨課都去聽,每一個黨員的發展會都去列席,申請書、思想彙報不知道寫了多少份,被同事們譏笑為“黨迷”,但至今也沒有結果,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整天流着眼淚、追着領導訴說。

    她是想用自己的一生來證明信仰的真誠,而又有誰能理解她呢? 楚雁潮不願意讓自己在北大也留下那樣的笑柄。

    五年上學、一年見習和一年多的執教,他默默地做着自己該做的一切,卻始終徘徊在黨的門外,沒有再向前邁出一步…… 楚雁潮要說的已經說完了。

    吐出了胸中多年的積郁,他似乎應該感到一絲宣洩的快慰,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但是沒有。

    他留下的仍然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号,仍然壓迫着他。

    也許是因為壓得太久了,他已經習慣了,并不覺得過分的沉重。

    隻是在今天,在此時此刻,當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塊巨石時,才格外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分量。

     他靜靜地望着鄭曉京,等待她的反應。

    既然鄭曉京是黨派來的,他就不能拒絕組織的審查。

    既然他把黨當做母親,他就應該像兒子一樣坦誠。

    既然他有勇氣袒露自己的心,他就不必顧忌會不會得到已經重複過多次的後果。

    但是,“心如古井水”是任何人也不可能真正做到的,在他等待鄭曉京的評判的時候,心中仍然泛起了希冀的微波。

     鄭曉京微微地張着嘴,雙眼一片茫然。

    楚雁潮奇特的家史,她聞所未聞,甚至沒有一點“似曾相識”的事例可供參照。

    簡單之極,而又複雜之極,年輕的“布爾什維克”還沒有遇見過這麼令人煩心的事兒! 沉默。

    楚雁潮已經預感到,命運将再一次無情地重複。

     鄭曉京卻突然說話了:“您父親……他平時表現怎麼樣?” “我不知道,”楚雁潮對這樣幼稚的問題已經不願意糾纏,“那是和現在完全不同的時代,很難談什麼‘表現’。

    人品好壞、學問高低也未必能說明什麼問題。

    宋代的蔡京,個人生活是節儉的,書法還有很高的造詣,但在政治上卻是個不光彩的角色。

    ”他似乎并不想為父親做什麼辯解,竟舉了這樣的例子。

     “我說的就是他的政治傾向,”鄭曉京依然很認真地問,“您母親和他一起生活多年,總不會沒有覺察吧?” “這也難說。

    如果他不是個政治人物,也就不會表現出什麼政治色彩;如果他确是個政治人物,在那樣的環境中也未必暴露給家裡的人,”楚雁潮回答得模棱兩可,“我母親隻記得,他讀過不少魯迅的書。

    ” 鄭曉京眼中放出了光彩:“這就是一種傾向性嘛!也許您父親是個團結在魯迅周圍的革命文學青年,像柔石、白莽、胡也頻……”她終于找到了對楚雁潮有利的因素,楚老師應該有這樣一位父親,一位抛頭顱、灑熱血的革命先驅! “當然可以做這樣的設想,”楚雁潮說,并沒有由此引起什麼興奮,“但設想畢竟隻能是設想,卻找不到任何依據。

    父親的文章并沒有發表過,他隻是一個中學教師,并不是作家。

    我查過魯迅日記,查過所能找到的關于魯迅的回憶錄,都沒有提到過他。

    他恐怕并不認識魯迅,而魯迅的書是任何人都可能讀的。

    當時的知識界,陣線也不那麼分明。

    ” 鄭曉京也猶豫了,“是啊,即使在魯迅身邊的人,情況也很複雜,像胡風、馮雪峰、蕭軍、丁玲……後來都成了革命的敵人!” 她眼中的那點希望之火複歸于黯淡,放棄了那不僅毫無依據而且相當危險的設想。

    從“烈士”到“敵人”,楚雁潮的父親轉瞬之間翻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跟頭,從天堂跌進了地獄。

     楚雁潮完全感知了她的這種情緒變化,他自己心中的那一點希冀的微波也随之平息了。

    如果魯迅本人能活到今天,誰又能保證他的結果如何呢?何況楚雁潮的那個名不見經傳的父親!一個死了的人,人們盡可以把種種幹淨的、不幹淨的“設想”加之于他,他卻都得接受。

    如果人死了真的靈魂不滅,不知世間有多少冤魂!也許父親正在冥冥之中痛苦地呼喊:“我的魂靈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鄭曉京默默無語,腦子裡翻騰得厲害。

    好端端的一個楚老師,為什麼偏偏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有這樣一個父親?可惜,真可惜!這樣的人,她能介紹他入黨嗎?黨會接納他嗎?如果有一天查出來他的父親有嚴重問題……多麼嚴重的問題都有可能,那将比所有的已經有明确結論的人更麻煩!她的心情沉重了。

    自己真不該冒冒失失地把黨的大門向他“敞開”,現在卻敞也不是、關也不是了。

    如果楚老師把她的許諾當成了黨的意思,越過她再去找黨的組織,怎麼辦?那将會給她帶來麻煩!不,他不會那樣做,從他那低沉的情緒來看,他不敢!但她自己也決不敢再提那近乎“請将出山”的關于入黨的動員,隻能不了了之。

    現在惟一的出路是撤退,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唉!”她無可奈何地歎息,以表示她對于楚老師的不佳身世深表同情但又愛莫能助,然後尋找适當的結束語,“不管怎麼樣,您還是應該相信黨!一個人的出身是不能選擇的,但是仍然可以選擇革命的道路!” 楚雁潮不能領受這種居高臨下的同情,不能忍受這種充滿教訓意味的安慰。

    他明白,在鄭曉京的心目中,他現在已經被歸入了哪些人的行列!“這,我懂,”他終于忍不住說,“你對自守禮、謝秋思不是經常這樣講嗎?” 鄭曉京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聽得出其中包含的抵觸情緒!她過去在白守禮、謝秋思身上也曾隐隐約約地感到過這種情緒!難道楚老師在思想深處果然和他們有某種共鳴嗎?怪不得…… 已經欠身準備告辭的鄭曉京又穩穩地坐定了。

    “楚老師!黨的階級路線是十分明确的、堅定不移的,我們應該正确理解!一個人,無論出生在什麼家庭,隻要堅決跟着黨走,就有光明的前途!您是我們的老師,我對您一向是非常尊重的,希望您能夠把我們這個班帶好,做我們的表率。

    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應該自覺地抵制資産階級、小資産階級思想意識的侵蝕,在各方面嚴格要求自己,注意在同學們當中的影響……” 楚雁潮簡直要怒而逐客!這樣的教導,他已經反反複複聽了十幾年,卻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到底算什麼階級、他本人算什麼階級,又受了多少“侵蝕”!但是,當他聽到那最後一句話,卻又不像已經聽慣了的老套,似乎在“暗示”他已經“影響”了學生。

    “噢?我帶壞了同學們?如果我是個不稱職的班主任,那就請求組織上……” “楚老師,不要激動,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我這樣提醒您,完全出于對您的尊重,為了維護您的威信。

    ”鄭曉京并沒有因為空氣的突然緊張而慌亂,她剛才含蓄的“提醒”原不是泛泛空談。

    一個問号正在她腦際盤桓。

    如果說,在她剛才跨進楚老師書齋時對那個問号還是漠視的并且不屑于提出,那麼,現在卻變得重要了,答案也似乎可以觸摸了。

    “楚老師,有件事,我本來不想跟您說的,也不相信。

    可是,既然班上對您有些議論,還是注意一點兒為好……” 果然是有的放矢!楚雁潮根本不知道她繞來繞去指的到底是什麼,但決不懼怕。

    在北大七年多,除了尊奉母訓“好好讀書,好好做人”現在又加上“好好教書”之外,他自信沒有可供他人攻擊的口實!“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他打斷了鄭曉京的“和風細雨”,倒希望幹脆“電閃雷鳴”,大不了就是不當這個班主任嘛,躲進書齋裡安心譯著更好! 事情哪裡有這麼簡單呢? “同學們當中流傳着一個說法兒,”鄭曉京不想回避了,咬了咬嘴唇,似乎在模仿電影裡的哪位政治委員的神态,停頓了一下,兩眼專注地望着楚雁潮,“說您——在和學生談戀愛!” 楚雁潮愣了,一枝箭突然從他根本不曾提防的方向射來! 他的臉不覺微微地紅了。

    一個二十六歲的、未婚的青年,當别人直言不諱地點到他的婚姻戀愛問題時,不管所說的内容确實與否,他本人都是很難坦然自若的。

    世界上沒有一個青年不曾想到過愛情,每人心中都有一顆愛的種子。

    它可能萌發得很早,也可能貯存得很久;它可能成熟于短短的一瞬,也可能經曆漫長的磨難而最終凋落。

    愛情是一種神物,不遇到适當的時機,它并不顯露明顯的形态,以至于本人都覺得似是而非。

    而當他清醒地意識到它的存在的時候,它就已經成熟了。

    刹那間,楚雁潮回顧了在這個班執教一年多的曆程,審視着自己的言行,仿佛他面對的不止是一個鄭曉京,而是所有的認識他的人,無數雙眼睛逼視着他,洞察了他心靈中的一切隐秘——如果他确有隐秘的話。

    他感到惶恐,好像一個被突然傳到法庭的人,面對着神色森嚴的法官,面對着衆目睽睽的旁聽席,他一時弄不清自己是否有“罪”,卻本能地首先自疑。

    年輕的班主任在monitor面前顯得局促不安了。

     鄭曉京饒有興味地觀察着他。

    如果他一觸即發、暴跳如雷,她也許立即打消了心中的那個問号;但情形并不是這樣,他的窘态,他遲遲地不予答複,這就無疑證明已經被打中了要害!流言蜚語總是有原因的,平地上決不會驟起風波…… “楚老師,要正視群衆輿論!”她終于赢得了主動,但并不顯出勝利者的自得,而是憂心忡忡地教導她的老師,“當然喽,愛情是人生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每個人都有愛的權利、愛的自由。

    但總還有個原則嘛,對于青年人來說,首先應該投身于革命,而不是沉溺于談情說愛!同學們當中半‘地下’狀态的戀愛已經夠讓我們撓頭的了,如果再牽扯到老師,我們的思想工作還怎麼做?校黨委很注意在這方面樹立良好的風氣,作為班主任,更應該以身作則啊!” “我……沒有以身作則嗎?我在……戀愛嗎?”楚雁潮喃喃地自語。

    一個向來十分自信的人,竟然對自己失去了判斷力!他希望在這個時候鄭曉京能以旁觀者的身份幫助他分析、辨别一些朦朦胧胧的意識,又擔心自己難以承受過于明晰的結論,“你說……” 鄭曉京自然是有話可說的。

    但是誰也沒想到書齋的門此時被輕輕地敲了三下,一位不速之客使這場難堪卻又應該繼續下去的交談不得不中斷了。

     楚雁潮猛然覺得那敲門的聲音是韓新月!不是,當然不是,已經休學的韓新月怎麼會來?一個袅袅婷婷的身影閃進門來,輕柔地叫了一聲:“楚老師!” 是謝秋思。

    自從韓新月離開了這個班,謝秋思就已經理所當然地頂替了她在學習上遙遙領先的位置,老師的宿舍也是常來的。

     “噢,monitor也在這裡?”謝秋思微笑着看了鄭曉京一眼,便轉過臉徑直朝班主任走去,手裡捧着一本英文版的《紅與黑》,改用她和楚雁潮共同的鄉音說:“楚老師,的格小說裡廂有格句型蠻複雜格,依幫我講講清爽好喽?” 全然不顧人家正在談着多麼緊要的事,長驅直入,後來居上而且還心安理得。

    你來得多麼不是時候!現在楚老師連自己是紅是黑都弄不明白,又怎麼有心思給你“講講清爽?” 鄭曉京緊鎖着眉頭站起來:“楚老師,咱們改日再談吧,我的意見,也隻是供您參考。

    ” 她就這樣走了,那神色異常的嚴峻。

     謝秋思好像什麼也沒有覺察,順勢便坐在了那把剛剛空出來的椅子上,打開那本厚厚的《紅與黑》。

     “謝秋思同學,”楚雁潮心亂如麻,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思緒拉回來投射到這本《紅與黑》上去,盡管他對這本書極為熟悉,“你要提的問題,能不能到明天上午的英語課上談?現在,天晚了,來不及分析,我……還有别的事……”。

     “好格,好格!”謝秋思随和地阖上了書,也許她本來就并不是非分析這本書不可,“楚老師交關忙噢!” 知道人家忙,卻又不肯走;順手拿起桌上的那張《人民日報》,卻又不像要認真看報的樣子。

    這個謝秋思,你閑着沒事兒,來搗什麼亂呢? 她自己也弄不清楚想幹什麼。

    報紙在手裡拿了隻有幾秒鐘,便又丢開了。

    沒有丢在原來的位置,她不知道這張報紙鋪在桌上的作用。

    一疊稿紙沒有了報紙的覆蓋,顯眼地擺在那兒。

    她不經意地瞟了一眼,順手拿起最上面的一頁:“楚老師嘞浪寫文章?英文文章喲浪中國啊有啥地方好發表噢?” 楚雁潮總不能把稿紙從她手裡搶過來吧,隻好說:“這不是我的文章,譯的别人的東西……” “啥人格啦?”謝秋思立即表現出極大的興趣,竟然把稿紙都攏在手中,大有不拜讀完畢不罷休的架勢,一邊還感歎着“了勿起!楚老師了勿起!翻譯家噢……” 好不容易應付走了這位熱心的讀者,楚雁潮扣上了房門,無力地和衣躺倒在床上,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他第一次覺得,這間可愛的小書齋變得像座沉悶的囚籠,他想要沖出去,又不知道該沖向哪裡?他本來想平靜地生活,而生活卻偏偏不肯讓他平靜! 他出神地睜着兩眼,根本不可能入睡。

    窗外傳來飒飒的響聲,是急落的雨點在敲擊茫茫夜色中的生命。

     第二天,風雨如晦。

    他擎着那把從家裡帶來的、據母親說是父親曾經用過的棕色舊油紙傘,去上英語課。

     在他踏進教室門的一刹那,猛然想起昨夜鄭曉京的談話,不禁擔心自己是否會在學生的心目中改變了形象?他有沒有勇氣面對鄭曉京那雙探究他的眼睛?還有對他進行“議論”的同學們……不,鄭曉京還和平常一樣,大家也都和平常一樣,安靜地望着他,等着聽課。

    職業的自尊心使他立即鎮定了,教師永遠需要學生們尊重的目光。

     他開始授課,按照預定的教程,分析學生們在精讀中所遇到的疑難問題。

    謝秋思舉手提問,和别人一樣。

    她當然不可能把整部《紅與黑》都搬到課堂上來讨論,實際上隻是以幾個典型句型舉例,求得老師的具體分析。

    她讀書讀得是很細的,問題提得也很有代表性,使老師的解答具有普遍意義。

     在熟悉的講台上,楚雁潮完全是自如的…… 他的講解突然出現了停頓。

    因為他發現坐在後排的幾個男同學似乎不太專注,而在關心别的什麼事情。

    盡管他在過去曾經說過:“學習的成功主要在于并非強制的興趣”,但一旦發現自己并沒有把學生的興趣完全吸引到他的講述中,還是感到了不安。

    他想以片刻的停頓和忍耐來提醒他們,卻造成了課堂秩序的躁動,同學們紛紛回過頭去,想知道是什麼影響了老師的情緒。

     目光最後都集中在唐俊生身上。

    起因是旁邊的同學發現從他的課本中掉出了幾張信箋,便在鄰座間好奇地傳看,一旦發現陷于衆目睽睽之中,便忙不疊地又一個傳一個最終塞回他的手中。

     鄭曉京不能容忍了,忽地站起來:“唐俊生,你搞的什麼名堂?” 唐俊生咬咬嘴唇,低着頭說:“啥名堂?呒沒啥名堂。

    ” 态度如此惡劣,似乎根本沒把班長放在眼裡。

    鄭曉京離開自己的桌子走過去,一把搶過那幾張信箋:“你們傳的是什麼?” 唐俊生既然已被“繳械”,也就不在乎了:“依自家看嘛好嘞!” 楚雁潮站在講台上,一言不發。

    他并不贊成鄭曉京的做法,都是大學生了,沒有必要在課堂上演出這種小孩子式的鬧劇。

    但形勢已經至此,他也無法控制。

     鄭曉京氣呼呼地展開信箋,看見上面是分行寫的英文。

     她于是當衆宣讀,要讓大家見識見識唐俊生的佳作。

    “‘我的所愛’……”剛剛念了開頭幾個字,便憤然扔到唐俊生面前,“寫得像什麼玩藝兒?你自己念!” “自家讀有啥了勿起?”唐俊生不以為然地接過來,當真朗讀起來。

     這竟是一首用英文寫成的、韻律感很強的小詩。

    若用中文來表達,則是這樣的: 我的所愛在山腰; 想去尋她山太高, 低頭無法淚沾袍。

     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麼:貓頭鷹。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我的所愛在鬧市; 想去尋她人擁擠, 仰頭無法淚沾耳。

     愛人贈我雙燕圖; 回她什麼:冰糖葫蘆。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塗。

     我的所愛在河濱; 想去尋她河水深, 歪頭無法淚沾襟。

     愛人贈我金表索; 回她什麼:發汗藥。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經衰弱。

     我的所愛在豪家; 想去尋她兮沒有汽車, 搖頭無法淚如麻。

     愛人贈我玫瑰花; 回她什麼:赤練蛇。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罷。

     唐俊生讀得流暢自如而又幽默風趣,引得同學們哄堂大笑! “唐俊生!”已經回到自己座位上的鄭曉京厲聲說,“你鬧得太過分了!” 坐在前排的謝秋思也按捺不住地舉手起立,對她的同鄉表示極大的不滿:“楚老師!唐俊生把格種下流兮兮格末子弄到課堂浪廂來,簡直——可恥!” 兩個“阿拉上海人”公開反目,又給大家注射了興奮劑。

    尤其是被謝秋思藐視的“鄉下人”羅秀竹,她雖然還不能完全聽懂唐俊生的朗誦,卻對他們的“内戰”抱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濃烈興趣。

     “啥人講?啥人講?”唐俊生毫不示弱,氣昂昂地針鋒相對,“‘下流兮兮’?‘可恥’?講格種閑話當心弄一頂反革命帽子戴一戴!對依講:這是魯迅的詩!啥人敢反對?” 同學們全被這驚人之語震懵了!——魯迅? “不可能!”鄭曉京首先從震驚狀态中做出了反應,“魯迅是文化巨人、革命戰士,怎麼會寫這種東西?” “龌龊得唻,根本不像魯迅寫格!”謝秋思也立即表态。

     羅秀竹忘了“坐山觀虎鬥”,也慌了:“不要糟蹋魯迅噢,他是我最崇拜的作家!” 課堂上亂哄哄,楚雁潮不能不說話了:“這确實是魯迅的詩,題目是《我的失戀》。

    ” 隻這一句話,課堂上便立即鴉雀無聲。

    不管是驚訝還是沮喪,他們也相信楚老師決不會拿魯迅開玩笑。

     他繼續說:“不要以為革命作家就不會寫有關愛情的作品,魯迅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不過,這首詩并不是直接寫他自己的愛情生活的,而是有意諷刺當時流行的軟綿綿的‘失戀詩’。

    他寫得很幽默,但立意很嚴肅:沒有志同道合為基礎,也就沒有愛情,不必‘阿呀阿唷,我要死了’,還不如‘由她去罷’。

    詩裡所提到的幾件奇特的禮物,大家也許覺得很古怪,其實是魯迅從自己的生活中信手拈來的:‘貓頭鷹’和‘赤練蛇’是他所喜歡的兩種動物;‘冰糖葫蘆’是他愛吃的食品;至于‘發汗藥’,因為他有肺病,更是經常服用……” 見解本不相同的十五名學生都被他這種胸有成竹的闡述所吸引。

     “我還要指出:魯迅的詩是用中文寫的;唐俊生同學把它譯成了英文,譯得相當不錯,值得稱贊!有個别句子,比如‘低頭無法……’、‘仰頭無法……’等四個完全相同的句型,轉換成英文時既要保持原作的風貌,又要适應英文的閱讀習慣,還可以再推敲一下譯文。

    下面,我們不妨以此為例,做句型分析……” 由于不期然臨時增加了内容,今天的課拖堂了。

    下了課,已是中午十二點半。

    楚雁潮匆匆下了樓,撐起雨傘向教工食堂走去。

     “楚老師!”鄭曉京穿着一件草綠色的軍用雨衣,從後邊朝他追來。

     他停住步。

    油紙傘張着的傘骨垂下一圈水柱。

     “楚老師,”鄭曉京已經來到他的面前,雨帽下面的額發挂着水珠,“今天下午的生活會……” “哦,”楚雁潮記起了今天下午有一個班會——每個星期六在男生宿舍召開的全班例會,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

    這種會曆來都是由鄭曉京主持,班主任可以參加,也可以不參加。

    既然現在鄭曉京趕來通知他,顯然是希望他參加了。

    “什麼内容?” “整頓班風啊!”鄭曉京伸出一隻手,抹着臉上的雨水,“您看現在班上都亂成什麼樣子了,不整頓還行嗎?” “僅僅是因為今天的課堂紀律?”楚雁潮倒不以為然,“這算不了什麼,對大學生不必限制得那麼死……” “您以為隻是個課堂紀律問題嗎?一種極不健康的思想意識正在班上蔓延,原來還隻是在下邊兒議論,現在已經在課堂上公開化了!我真為您擔心啊,楚老師!” “為我……?”楚雁潮猛地一個激靈,昨天晚上鄭曉京那句令他震驚的話現在又回響在他的耳畔:“……說您……在和學生談戀愛!”難道今天課堂上的事就是這種“議論”的反映嗎? 他感到迷惘,并且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他立即意識到:在課堂之外,鄭曉京不是他的學生,而是他的領導,她對于他有一種“審查”的天職,那雙眼睛要穿透他的一切,從寫進履曆表中的家庭曆史到内心深處的感情世界…… “您真的沒有感覺到嗎?”鄭曉京對他這種遲鈍的反應表示不滿,不得不再點他一下,“班上的同學都在議論您和謝秋思!” “什麼?謝秋思?”楚雁潮莫名其妙,完全莫名其妙!這就是鄭曉京昨晚沒有揭破的答案?它攪擾得他夜不成寐,誰知道竟是這麼一個結果!楚雁潮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就像一個“被告”在法庭上聽到宣布“無罪釋放”,心裡坦然了。

    他笑了笑,說:“太離奇了吧?怎麼會有這樣的說法呢?” 他的坦然使得鄭曉京也不敢一口咬定了:“是啊,我也覺得奇怪,可是同學們都議論紛紛,說得有鼻子有眼兒……” “嗯?”楚雁潮很難想象那個以自己為主角的戀愛故事會是怎樣“有鼻子有眼兒”。

     “他們說,謝秋思和您的接觸比較多——呃,我昨天還在備齋碰上她……” “我是教師,任何一個學生都可以來找我。

    昨天,你也在嘛!” “我……”鄭曉京無可否認,但她怎麼能和謝秋思相提并論?誰知道謝秋思到備齋去是出于什麼目的?“大概因為你們是同鄉,所以感情就比别人近一些……” 楚雁潮微微皺起了眉頭:“同鄉?同鄉能說明什麼呢?人的感情能以地區劃分嗎?” 這倒是。

    鄭曉京在心裡說,按照列甯的教導,人是劃分為階級的。

    謝秋思和楚老師……是了,在這方面也是可以找到證據的! “謝秋思有很強的資産階級虛榮心,挖空心思地打扮自己。

    同學們說,她這樣都是為了給您看,每次上英語課,她都穿得比平時更漂亮,這就是‘女為悅己者容’……” 楚雁潮啞然失笑:“我上課的時候,從來就沒注意過同學們的服裝!” “是嗎?”鄭曉京喃喃地說,“他們還說……” “鄭曉京同學!”楚雁潮打斷了她這些不厭其煩的叙述,“我不大相信同學們都這麼說!” “當然不是所有的人……”鄭曉京有些不大自然,細細推敲起來,她剛才的話不知不覺地運用了文學中的誇張手法,于是有所收斂地說,“其實也隻是在幾個男同學之間這麼傳來傳去,造謠的可能就是唐俊生!”鄭曉京顯然在悄悄地後退了,把“議論”這個詞兒換成了“造謠”,“唐俊生不是被謝秋思給甩了嗎?他就散布說:謝秋思本來已經跟他海誓山盟,就是因為看上了您,才背叛了他;您個子比他高,比他有風度,又是班主任,将來對謝秋思的畢業分配……這些,他當然都不是對手了;他還說……” “你不必再說了!”楚雁潮生氣了,“這些無聊的說法,無論是對我,還是對謝秋思同學,都是一種侮辱!” “就是嘛,我也不相信會有這種事兒!”鄭曉京覺得有必要洗清自己,免得在老師的眼裡把她和那些制造謠言、散布謠言的人混為一談,她是站在領導者的超脫位置上的!“為了弄清情況,我還找謝秋思談過話,可是,她對這些謠言卻沒做任何解釋,隻說:‘我愛誰,是我的權利、我的自由!’好像是默認了!……” 楚雁潮皺起了眉頭。

    想到謝秋思昨天晚上心神不甯的樣子,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他感到遺憾,在這個班裡,他了解得最少的恰恰是這位小同鄉! “她的這種情緒,當然要引起連鎖反應!”鄭曉京又恢複了那種政委神态,“唐俊生今天竟然敢在課堂上那麼胡鬧,他公開念那首詩,就是向您示威嘛,您還表揚他!我看倒應該對他進行嚴肅的批評!在下午的生活會上展開一次思想交鋒……” “我表揚的是他的譯文,而且也不認為是什麼‘示威’。

    ”楚雁潮再一次打斷了她,“你準備怎麼‘交鋒’呢?” “駁斥他散布的謠言!”鄭曉京憤憤然,“既然他說的不是事實,我們就應該維護老師的名譽,端正師生關系,打擊他的歪風邪氣!并且也要教育謝秋思,樹立正确的人生觀,同時讓全班同學引以為戒!” “不必了!”楚雁潮說,“這麼一件小事兒,我看用不着興師動衆,讓它自生自滅就是了。

    事實本身就已經很清楚,無須再解釋;隻有謊言才拼命鼓吹,惟恐别人不相信。

    我不希望因為我而弄得謝秋思和唐俊生兩位同學在大家面前都擡不起頭來!你說呢?” “哦,”鄭曉京的昂揚鬥志松懈了,她構思中的那場既有思想性又有戲劇性的“交鋒”就這樣被扼殺了嗎?她似乎很覺惋惜,“那,下午的會……” “我建議,是不是換一個内容?”楚雁潮說,“開展一些有意義的讨論,比如:團結、友誼,也可以讨論……愛情,但注意不要影射任何人,不要傷害任何人。

    這,由你來掌握,”他又看了一下手表,“我就不參加了,向你請假。

    ” “噢!”鄭曉京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又問,“下午老師有更重要的會議嗎?” “我有事。

    ”楚雁潮并沒有明确回答她,轉身走了。

     鄭曉京愣愣地望着他那走進雨幕中的背影。

    對這位班主任,她還是沒有看透…… 楚雁潮擎着雨傘大踏步走去。

    冰冷的雨點被風裹着落在他的臉上,他倒感到一絲輕松的快意。

     古舊的崇文門城樓在雨幕中顯出一個淡淡的剪影。

     城樓下的東單南大街現在簡直像一條江南水巷,往來的車輛如同在河面穿梭的船隻,大白天也開着車燈,垂下一條條流動的、色彩斑駁的倒影。

    同仁醫院的大門前,救護車、吉普車、小汽車和蒙着塑料布的平闆三輪車,以及戴着草帽的、打着傘的人,都急急如律令,奔向這救死扶傷的場所。

    到這兒來的人,曆來都是風雨無阻。

    院子裡,被風雨搖落的枯葉,随着路上的積水,汩汩地流向下水道,濕淋淋的白楊樹幹,睜着一隻隻憂傷的大眼睛…… 盧大夫剛剛做完了一個二尖瓣分離手術,她疲憊地走出手術室,伸手扶住走廊裡的長椅,剛想坐在那兒喘息一下,卻發現楚雁潮正站在門旁等着她,手裡倒垂着的雨傘,還在滴水。

     楚雁潮吃過午飯就趕到“博雅”宅去,卻意外地得知新月又住院了,他立即意識到情況嚴重了,便匆匆來到了醫院。

    他沒有直接去看新月,而是先來找盧大夫。

    如果不事先從盧大夫這裡弄清情況,他簡直怕見新月,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

     “哦,楚老師……”盧大夫沒等坐下去就又站了起來。

     “盧大夫!”楚雁潮急切地叫着她,但看見她那疲憊的神态,又有些猶豫,“對不起……我現在打擾您,很不是時候……” “不,你來得正好,”盧大夫振作精神說,“我很想和你談一談新月的情況……” “新月怎麼樣?”楚雁潮急着問,“這一次……” “這一次有些新情況,”盧大夫看了看走廊裡的那些病人和家屬,對楚雁潮說:“我們換個地方談吧,到我的辦公室去……” 穿過長長的走廊,又上樓,楚雁潮跟着盧大夫朝辦公室走去。

    他惴惴不安地問盧大夫:“我聽她家裡人說是扁桃體發炎,我想如果僅僅是扁桃體……” “對,問題不在扁桃體炎本身,這是一種極為普通的病,”盧大大推開辦公室的門,請楚雁潮進去,坐在自己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麻煩的是,扁桃體炎極容易引起她的風濕熱複發,反複發作對于心髒極為不利……” “扁桃體不是可以摘除嗎?這樣就可以徹底避免風濕熱的複發了!”楚雁潮說,極力運用他所知道的那一點兒可憐的醫學知識。

     “如果能夠摘除,我早就做了。

    ”盧大夫嚴峻地歎了口氣,“有嚴重心髒病的人,不能做扁桃體摘除術!這樣,她的身上就永遠存有隐患,遇有風寒侵襲或者勞累過度,非常容易被鍊球菌感染,引起急性扁桃體炎,随之而來的就是一系列連鎖反應:風濕熱、關節炎,并且累及心髒瓣膜……” “噢,”楚雁潮似乎聽懂了,“這是不是意味着,她重新進入了風濕活動期,而原定在明年春天做的手術也就隻好推遲了?” “不僅僅是推遲的問題,”盧大夫臉色陰沉地看着他,“現在看來,這個手術已經難以實施了!” “啊?!”楚雁潮自己的心髒仿佛遭到了緻命的一擊,“為什麼?” “因為……”盧大夫的目光避開他的視線,望着窗玻璃上流瀉的雨水,說,“抗風濕的藥物隻有退熱、消炎、鎮痛的作用,可以控制風濕活動,但不能防止心髒瓣膜的病變。

    她這次的發病,使心髒受到了進一步的傷害,原來輕度的二尖瓣閉鎖不全,現在變得嚴重了,并且左心室明顯擴大。

    二尖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