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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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燕園,春意正濃。

    清明時節的迷濛煙雨,浸潤了蒼莽秀麗的勺園、蔚秀園、鏡春園、朗潤園、承澤園和環抱着未名湖的淑春園;起伏的崗巒,蜿蜒的湖岸,鋪上了一層碧綠的絨毯;挺拔的白楊,炯娜的垂柳,龍鐘的國槐,娟秀的銀杏,都披上了青翠欲滴的新裝;雕梁畫棟的亭台樓閣掩映在綠陰叢中;小橋流水,曲徑飛花,紅桃白李,豔紫的丁香、藤蘿,嫩黃的迎春…… 楚雁潮已經在寒假裡譯完了魯迅的《奔月》,幾經修改,才算定了稿。

    接着又趕譯了《理水》和《采薇》,開學之前有了一個草稿,還沒有來得及推敲,他想幹脆先放一放,等把《故事新編》中的八個短篇都譯出來,然後再從頭做一番通盤的加工、潤色。

    于是又動手澤《鑄劍》,但是開學之後,進展就大大地減慢了。

    他不但是一年級的英語教師,而且還是他們的班主任,他得對這十六個學生負責,就像他做學生時,嚴教授對他們這些孩子負責一樣。

    他從童年時期就學會了唱一首歌:“我們是祖國的花朵,老師是辛勤的園丁……”但是直到現在,他才真正懂得了“園丁”二字的含義。

    十六個青年,就是十六株花木啊,是從全國千萬名競争者中嚴格篩選出來的,是否都能夠成材,除了他們本人的天賦和勤奮,還要靠他這名“園丁”!松上、施肥、澆水、滅蟲、修技、剪葉,需要他付出精力和時間,付出一片真情。

    他希望在五年之後,這十六名學生個個成材,不出一個廢品,這不僅僅是為了向國家輸送急需的外語人才,也不僅僅是為了滿足他作為教師所具有的職業性的榮譽感,也是為了學生們自己。

    不然,他就會覺得對不起這些學生,對不起把子女的前途和命運托付給他這名“園丁”的家長。

    有一次,他在備齋門前看見花木班的師傅把一棵瘦弱的榆葉梅拔出來扔掉了,說:“這棵不行了,反正也長不大,拔了換一棵算了,省得它白白地争旁邊的花兒的養分!”他看着心疼:它也是一棵樹,也有生長的權利,開花的權利,換一棵?誰能夠代替它啊?等那位師傅走了,他把這棵被命運抛棄的小樹撿了起來,栽在他宿舍窗外的空地上,冬去春來,現在也開花了。

    雖然開得瘦小,開得稀疏,但它畢竟沒有辜負春天,春天也沒辜負它,也許到了明年春天,它就開得更嬌豔了。

    這使他想起班上英語基礎最差的羅秀竹,經過半年多的努力,她已經跟上來了,并且雄心勃勃地宣稱要在二年級時争取趕上拔尖兒的韓新月和謝秋思。

    而韓新月和謝秋思當然也不會原地踏步等着她趕上或者超過,她們不僅對功課抓得很緊,而且在課餘時間苦讀英文原版的文學名著。

    這些,都使楚雁潮感到欣慰。

     每天上午的四節英語課,對于楚雁潮的精力、體力都是很大的消耗。

    泛讀,精讀,分析課文,講解語法,練習口語,他一個人要供給十六棵小樹水分和營養,四節課下來他常常感到聲嘶力竭、疲憊不堪…… 在教工食堂匆匆吃了午飯,他沿着湖邊小路往備齋走去,濛濛細雨中,岸上煙柳,眼底繁花,使他的精神為之一爽,把倦意驅散了。

     回到他那小小的書齋,一眼就看到那棵榆葉梅探在窗口的嫩枝,小小的綠葉,小小的花朵,挂着晶瑩的水珠,他似乎聽到了生命的歌唱。

    他回過身來,小心地端下書架上的筆洗,為裡邊的巴西木換了清水。

    這段神奇的木樁上的綠葉已經蔥茏一片了,并且在嫩莖的頂端鼓出了蓓蕾,準備開花了。

     現在,他在桌前坐下來,要伏案工作了。

    下午沒有英語課,他可以做自己的事了。

    他是從來不午休的,從現在開始,他将一直工作到深夜,晚飯就不到食堂去吃了,剛剛帶回來兩個饅頭。

    他翻開桌上的《魯迅全集》。

    一翻到《鑄劍》,他的心便即刻沉了進去,面對那純青、透明、寒光閃閃的寶劍,他感到如臨神聖。

    魯迅的《鑄劍》,他本是在十多歲時就曾經讀過的,于将、莫邪鑄劍的故事,也早就從小人書中熟悉,但那種魅力卻不因熟讀而減退,反而随着年齡的增長而越來越強烈。

    魯迅在小說裡着力寫的是眉間尺和那個神秘的“黑色人”,而更激起楚雁潮渴望一見的卻是那個未曾出場的父親于将,那個鑄了劍又死于劍的人。

    他應該是怎樣的氣質、怎樣的形象呢?他給兒子留下了劍也留下了遺恨,留下了永難滿足的願望。

    兒子需要父親。

    眉間尺的心中有一個真切的父親嗎?也許僅僅憑母親的描述而猜想?正如他楚雁潮一樣,從童年時代便無數次地測想自己的父親!唉,父親…… 也許,魯迅塑造那個“黑色人”就是要還給眉間尺一個父親?那是一個無形的人,隐沒在黑暗裡,聲音像鸱鸮,眼睛像兩點磷火…… “你麼?你肯給我報仇麼,義士?” “阿,你不要用這稱呼來冤枉我。

    ” “那麼,你問情于我們孤兒寡婦?……”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這些受了污辱的名稱。

    ”他嚴冷地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幹淨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

    我的心裡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

    我隻不過要給你報仇!” “但你為什麼給我去報仇的呢?你認識我的父親麼?” “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

    但我要報仇,卻并不為此。

    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

    你還不知道麼,我怎麼地善于報仇。

    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

    我的魂靈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他竟是這樣一個隻有魯迅才寫得出的“父親”! 楚雁潮肅然攤開稿紙,英文譯稿剛剛寫到眉間尺的頭顱墜落在地面的青苔上,他把手裡的劍交給黑色人,“他一手接劍,一手捏着頭發,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着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昨夜就是在這裡停住的,接下來他要譯的是: 笑聲即刻散布在杉樹林中,深處随著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閃動,倏忽臨近,聽到哨響的餓狼的喘息。

    第一口撕盡了眉間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體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隻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 這一段是全篇文字的精華,楚雁潮早在第一次讀《鑄劍》時,便驚駭地看見了那“一群磷火似的眼光”,以後便再也難忘了。

    把這段文字轉換成英文并不難,但是要傳神地再現魯迅的風骨、魯迅的文采,卻也非易事。

    中國翻譯界的老前輩、北京大學的第一任校長嚴複說過:“譯事三難:信、達、雅。

    ”即文辭準确、通順、優美;趙景深則主張“甯錯而務順”;魯迅和趙景深針鋒相對,提出“甯信而不順”……這已是幾十年來争論不休的問題,可見翻譯之難!如今面對的是魯迅的作品,要達到“甯信而不順”就很不容易了,何況“信、達、雅”!楚雁潮手裡拿起的筆又放下了,他要費一番斟酌。

     “笃,笃,笃……”有人敲門。

     “請進!”他回答着,仍然在思索。

     來人是鄭曉京,穿着那身男式軍裝,走進來的時候刷刷地響,雷厲風行,手裡握着一卷文件似的東西,那神态使人聯想起電影裡的女電報員“報告首長”時的勁頭兒,不知是她骨子裡繼承了父母的遺傳基因,還是有意要模仿。

    鄭曉京喜歡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戰士”模樣,這,大家也都習慣了。

    其實,楚雁潮知道,她的父母也并不是扛槍打仗的,父親是部隊的政治幹部,母親是文工團的導演。

     “哦,鄭曉京同學!”楚雁潮從書桌旁站起來。

     “楚老師,您在備課?”鄭曉京看了一眼桌上的英文稿紙,匆匆一瞥,并不知道寫的是什麼,也沒有為打斷老師的工作而表歉意,就隻管說明她的來意,“我想跟您談談班上的情況……” “噢,好的,好的,”楚雁潮收起了稿紙,裝進抽屜裡。

    他沒有準備讓鄭曉京像韓新月那樣翻看他的譯文,甚至根本不打算讓她知道他在業餘時間所做的事情,在他的譯著正式出版之前,沒有必要讓更多的人來關心這件事,因為在一些人眼中,似乎寫作和“成名成家”有一種必然的聯系。

    “哦,請坐吧!”他又讓出了那把僅有的椅子,自己坐在床上,極力把思想從“磷火似的眼光”和“信、達、雅”中拉回來,專心緻志地聽取鄭曉京的工作彙報。

     “最近我和班上的大多數同學都個别談了話,看來大家通過形勢教育,基本上都能對國家暫時的經濟困難有正确的認識。

    ”鄭曉京坐在椅子上,一闆一眼地說,“特别是那些享受國家助學金的工農子弟,誰也不去買自由市場上的東西。

    這些看起來是小事兒,也是個感情問題、立場問題。

    看我們在困難的考驗面前,能不能和黨同心同德,能不能‘以革命的名義想想過去’!” 鄭曉京一向蒼白的臉上由于激動而有些漲紅了,那雙不大的眼睛閃爍着大義凜然的光彩。

    她虔誠地相信,在革命需要餓肚子的時候,餓肚子當然是革命的,是光榮的,正如一切宗教信徒都堅定地相信的那樣:如果能夠忍受超乎常人所忍受的艱難困苦,距離自己所追求的終極目标就更進了一步。

     “形勢很嚴峻啊!”她用手指輕輕地敲着桌子,那神情确有幾分大政治家的味道,“我們所面臨的不僅僅是自然災害,更重要的是和赫魯曉夫同志的原則分歧……” 楚雁潮大大吃了一驚!在此之前,他從沒有聽到任何人敢于對蘇聯領導人說出任何不恭之辭。

    在中國人心目中,赫魯曉夫和列甯、斯大林一樣神聖,這本來是順理成章、勿庸置疑的,怎麼突然有了“原則分歧”?他無法掩飾自己的驚異,茫然地望着這位年輕的“布爾什維克”。

    鄭曉京是學生當中為數極少的黨員之一,她說的這種話恐怕不是個人的創造,也許黨裡面傳達了什麼新的精神?也許她從父母那兒獲得了某種信息? 鄭曉京卻沒有再說下去,“哦,這一點,您知道就行了,不需要向更多的同志……”她突然打住,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間歇。

     楚雁潮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向他洩露這不可向凡人所道的天機,并且又似露不露、欲言又止。

    是奉了使命向擔任班主任的楚雁潮“下點毛毛雨”呢,還是她自己也僅僅知道“這一點”又忍不住炫耀呢?但是,他不能向她詢問,她那嚴峻的語氣和神情都在告訴他:作為一名黨外群衆,這已經是對你的信任和禮遇,你好好兒聽着,沒錯兒! “總的看來,我們班上的情況還比較好,”鄭曉京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改變了剛才直闆闆的身姿,語氣也柔和了一些,把話題從國際共産主義運動拉回到她所在的那個小集體,“連資産階級家庭出身的謝秋思、地主家庭出身的白守禮,都沒有發現什麼原則性的不滿言論,他們對政治問題都很謹慎,但對學習抓得很緊……” “這就好,”楚雁潮也不知不覺謹慎地說,“同學們都是不到二十歲的青年,思想還是很單純的,我看大家都很懂得用功……” “但是也出現了一些問題……” “什麼問題?” “男同學當中,有些不健康的情緒,”鄭曉京表情又變得很嚴肅,甚至有些憂慮,“他們背後随便議論女同學,起外号,打分兒,誰最漂亮,可以打五分啦,誰‘形象困難’,隻能打三分啦,甚至把謝秋思和韓新月兩個人進行‘競選’,說什麼:韓新月的美是天然的,謝秋思的美是打扮出來的。

    一個像清高淡雅、一塵不染的白荷花;一個像雍容華貴、富麗堂皇的紅牡丹。

    雖然都是名花,但兩相比較,牡丹就顯得俗了……老師,您聽聽這亂七八糟的!” 楚雁潮卻沒有說話。

    鄭曉京今天的談話,開頭是那麼宏大,落到實處卻又這麼細瑣,使他感到無味了。

    他想起自己在學生時期,班上的男同學在宿舍裡也有過類似的話題,他當然是不參加的,覺得把女同學作為‘花兒’比來比去,有失對人家的尊重。

    現在,他的學生也會這一套了,可見二十歲左右的男孩子很容易對這類問題産生興趣,無師自通。

    當他聽到鄭曉京剛才點到韓新月的名字時,心中微微一動,他不希望這個在全班最突出、他也最器重的學生受到傷害,當然也不願意别人随意貶損另一名高材生謝秋思。

    但他聽到後來的‘評語’,卻也覺得其中并無什麼惡意,而且這種議論基本得當,他也就不想發表什麼意見了…… “壞就壞在唐俊生把這話告訴了謝秋思,”鄭曉京接着說,“他們兩人的戀愛關系早就是半公開的了,謝秋思一聽連唐俊生都參加了這種議論,傷害了她的自尊心,一氣之下就把唐俊生甩了,唐俊生現在剃了光頭!” “剃了光頭?” “上午的英語課您沒看見嗎?哦,他戴着帽子呢……” “噢,我沒注意,”楚雁潮說,“剃光頭是什麼意思?” “您沒想到吧?”鄭曉京用手指敲着桌子說,“他這是表示要出家當和尚了!” 楚雁潮不禁噗地笑出聲來,沒想到他的這一對兒上海小同鄉竟演出了這麼一場鬧劇! 話說到這裡,氣氛卻變得輕松起來。

     “可笑吧?”鄭曉京苦笑着說,“這種事發生在20世紀60年代的大學生身上,簡直是可悲!更有甚者,”她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唐俊生因此變得十分頹廢,昨天下午,他邀集了别的班的幾個男同學,都是失戀的,他們身上披着床單、麻袋片,頭上戴着巴拿馬草帽,手拉着手在西校門華表前頭合影留念,還高唱着……” “唱什麼?” “‘全世界無産者聯合起來’!” 鄭曉京說到這裡,臉上憤憤然,楚雁潮卻忍不住放聲大笑! “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他說,“青年人的情緒不穩定,很容易沖動,隻要加以引導,就能夠健康成長,我可以找唐俊生談一談,哎,對了,你們可以調動他的積極性嘛,把表演才能用到正當的文娛活動中去!‘五四’校慶日就要到了……”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的,想讓他為校慶晚會出點兒力,可是他又跟我擺架子、拿勁兒……” “你們準備出個什麼節目啊?”楚雁潮饒有興緻地問。

     “呃……”鄭曉京把左手握着的那一卷紙放在桌子上,“想發揮我們的專業特色,用英語演出話劇,就是莎翁的《哈姆雷特》的片斷……” “噢?這很有意思啊!”楚雁潮為學生們敢于這樣大膽地進行口語實踐感到興奮,他充滿期望地看着鄭曉京,“是由你來導演了?” “嗯,”鄭曉京當之無愧地點點頭,“這幾天的課餘時間一直在做案頭準備工作……”她擺弄着手裡的那卷紙。

     “角色都分配好了嗎?” “唉,難哪!”鄭曉京攤開兩手,真像一個大導演或者指揮千軍萬馬的大首長似的,要談她運籌帷幄、調兵遣将的艱辛了,“看來十六個人都得上場,群衆演員還得‘特邀’别的班的同學幫忙,好在台詞少,他們不說話都行,問題是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