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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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主角的難度很大啊!” “你準備讓誰演哈姆雷特?” “是啊,首先就遇到了這個難題!我把那十二個男生扒拉過來扒拉過去,不是這個個子太矮、缺乏風度,就是那個台詞不行……” “但這又不能去‘特邀’别的班的,總不能讓哈姆雷特說俄語啊!”楚雁潮也在為她認真地考慮了,鄭曉京确實選了個難題。

     “但是,主角可不能湊合,我們也不能打退堂鼓,我考慮再三,哎,有了,終于想到一個最合适的人選,而且是我們班的!”鄭曉京說到這裡,卻停住了。

     “誰?”楚雁潮覺得奇怪。

     “就是您哪,楚老師!”鄭曉京詭秘地一笑,她的面孔也有不闆着的時候。

     “哦,不行,不行,”楚雁潮被她吓了一跳,連忙推辭,“我可不行,我從來沒登過舞台,就連上講台,一開始給你們上課的時候,還臉紅呢!” “您現在不是已經習慣了嗎?”鄭曉京像是在說服、勉勵她的下級,“您的英語水平是沒得說的,形象、身材、氣質也非常合适,希望您不要讓全班的同學失望,這是我們班第一次在全校師生員工面前亮相,校慶那天還會有許多老校友、老首長來看我們的演出,隻許成功,不許失敗,楚老師,重任在肩啊!” “不行,不行……”楚雁潮還是覺得自己不行,他這個人,大概除了他的專業之外,對一切都缺乏自信。

    他激動地站起來,和鄭曉京争辯,“我的氣質,怎麼能像哈姆雷特?這個人物,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優柔寡斷,但是實際上非常深沉,非常堅強,他身上蘊藏着一股巨大的爆發力,連他那些裝瘋的、颠三倒四的言語,都可以驚天地、泣鬼神:‘你會哭嗎?你會打架嗎?你會絕食嗎?你會撕裂自己的軀體嗎?你會喝一大缸醋嗎?你會吃一條鳄魚嗎?我都能做到!……’”他垂下剛才舉起的手臂,無可奈何地笑笑說,“這,我哪能做到?我演不出他那種瘋勁兒……” “不,您剛才做的這一段小品就非常好!”鄭曉京激動地一拍桌子,那神态,頗有幾分像一位大導演在考察演員的時候當場“拍闆”的架勢,把自己擺在伯樂的位置上了,“行了,哈姆雷特已經讓我放心了!”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

     “你還是再考慮考慮,從男同學中選擇一個更合适的人選,”楚雁潮并沒有答應,“唐俊生怎麼樣?” “不行,不行!”鄭曉京一口就否定了,“他那個小白臉兒、水蛇腰,本來就不行,現在的情緒又那麼壞,口語也不夠利落,我頂多讓他演那個倒黴的波格涅斯,戲不多,被哈姆雷特一劍刺死,就可以下場了……” “别的角色都有了嗎?” “大體上都有了,”鄭曉京扳着手指頭說,“丹麥王準備讓白守禮演,他出身不好,不好意思争演英雄人物,就自報演壞蛋,跟他平時那種閃閃爍爍、欲言又止的氣質也很接近;王後嘛,就隻好由我來演了,找羅秀竹,她不幹,找謝秋思,她也不幹,都嫌演那個又壞又不幸的女人沒意思,其實這有什麼?演戲嘛!我知道謝秋思的心思,她想演莪菲莉娅……” “你打算讓誰演莪菲莉娅?”楚雁潮突然問。

     “當然是韓新月了!”鄭曉京毫不猶豫地說,“她的形象、氣質都很好,純潔、天真,又很含蓄,帶有幾分羞澀和淡淡的憂郁,很像莪菲莉娅,很像!” “噢,她來演莪菲莉娅?”楚雁潮喃喃地說,聽不出是贊同還是反對。

     “我已經跟她說定了,她同意,”鄭曉京說,“現在就看您的了,我想,您跟她配戲,一定可以配合得很默契……” “為什麼?”楚雁潮突然吃了一驚,他不知道鄭曉京為什麼選用了“默契”這個詞兒。

     “這很簡單,”鄭曉京坦率地說,“兩位主要演員的口語都是整個劇組中最好的,是大家公認的,根本不用擔心‘打奔兒’、‘吃字兒’,你們可以把主要精力用在人物内心情感的發掘上,可以把戲做足……” “呣……”楚雁潮在沉吟,仿佛已經進入了角色,“不,不,太苦了,這戲太苦了,讓我在她的葬禮中上場,跳下她的墓穴?‘哪一個人的心裡裝載得下這樣沉重的悲傷?哪一個人的哀恸的辭句,可以使天上的行星驚疑止步?那是我,丹麥王子哈姆雷特!’這……這太苦了!” “Verygood!”鄭曉京微笑着說,“就是要的這種情緒,越苦越好!” 她把桌上的那一卷紙往前推了推:“劇本已經印出來了,您先熟悉熟悉,不過這對您來說不成問題,莎翁的作品您都能背下來了!抽個時間,跟韓新月合一合……” 楚雁潮拿起油印的劇本,看了看,忐忑不安地說:“看來,你這是硬性攤派了?” “對,”鄭曉京幹脆地說,“我對每個演員都明确交代:這是政治任務,為了班集體的榮譽,給我好好兒地演!” 楚雁潮無可奈何地籲了一口氣,既然是“任務”而且“政治”,也就沒有什麼商量的餘地了。

    這就是鄭曉京跟他兜了一個大圈子、大談了半天政治的真正目的?而有意思的是,鄭曉京選擇的劇目并不是眼下很時髦的《以革命的名義》而是《哈姆雷特》,倒也看不出有什麼特别的“革命”之處。

    這個稚嫩的小政治家! 鄭曉京得勝回朝,雷厲風行地趕到宿舍。

    宿舍裡隻有韓新月一個人,她正拿着導演給她的劇本,煞有介事地練台詞呢: 姑娘,姑娘,他死了, 一去不複來; 頭上蓋着青青草, 腳下石生苔。

     嗬啊…… 鄭曉京一步闖進來:“哎,美麗的莪菲莉娅!” 韓新月回頭看了她一眼,接着下面的詞兒: 殓衾遮體白如雪, 鮮花紅似雨; 花上盈盈有淚滴, 伴郎墳墓去。

     鄭曉京一拍她的肩膀:“咳!我不是在跟你對台詞,是要通知你:哈姆雷特有了!” “有了?”新月的情緒突然被她從劇情中拉回來,男主角的人選也是她十分關心的問題,雖然一切都隻不過是做戲,但是,她很難設想讓一個獐頭鼠目的人在舞台上對她說:“我的确曾經愛過你。

    ”而她還必須照劇本回答:“真的,殿下,您曾經使我相信您愛我。

    ”那會使她很别扭的。

    她迫不及待地問鄭曉京:“哈姆雷特是誰?” “你猜猜!”鄭曉京卻要賣個小小的關子,為的是顯示她這個導演物色演員的标準之高、工作之難、權威之大,“這個哈姆雷特是最有風度的,最有文學修養的,氣質最内在的,英語也是最好的,剛才試了試戲,好極了,我想,美麗的莪菲莉娅一定會滿意!” 新月倒被她這天花亂墜的一通吹噓弄得很茫然,她在腦子裡把班上的十二個男同學都過了一遍,也想不出誰是那個“最、最、最”!她不耐煩了:“到底是誰呀?不合适我可不幹!” “楚雁潮!”鄭曉京突然宣布,并且在老師不在場的時候大膽地直呼其名,這有什麼?在劇組裡他也得歸導演管。

     “啊,楚老師!”新月驚喜地叫起來,“哎呀,我怎麼就沒有想到是他呢?隻考慮同學……” “他不是自己說願意當我們的‘同學’嘛,”鄭曉京揚揚自得,“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讓我的革命戰略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他答應了嗎?”新月擔心地問。

     “答應了,答應了!”鄭曉京興奮地說,“我這台戲現在就已經成功了一半兒!哎,‘五四’很快就要到了,你可得抓緊時間把詞兒都背會,最好能和楚老師一塊兒練,這樣,就有個感情的交流,容易進戲……” “你放心吧,導演!”新月愉快地答應着,“我一定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你交給的‘政治任務’!” 樓道裡傳來一串急切的腳步聲,門“哐”的一聲被推開了,羅秀竹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差點兒撞到新月的身上! “哎,羅秀竹,”鄭曉京沖着她說,“你就隻好委屈委屈,跟在我旁邊兒演個宮女了,噢?” 羅秀竹卻根本顧不上理她這個茬兒,氣喘籲籲地嚷着:“快,快!韓……韓新月……” 新月一愣:“什麼事兒?把你急成這樣兒……” 羅秀竹越急越說不清楚,臉憋得通紅,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電話……叫你快回去!你爸爸……重傷……” “啊?!”新月突然像被雷電擊中,臉上頓時失去了血色,劇本《哈姆雷特》落在了地上!她的兩手冰冷,瑟瑟發抖,慌亂地抓住羅秀竹的胳膊,“怎麼……怎麼……” “具體情況……我也沒來得及問……電話很急,是你爸爸單位裡打來的……” “我爸爸……現在在哪兒?” “已經送同……同仁醫院了!” 鄭曉京當機立斷:“韓新月,你趕快去吧!不管發生了什麼情況,一定要沉住氣……” 新月不顧一切地沖出宿舍,向樓下跑去!重傷?爸爸怎麼會受了重傷呢?是燒傷?軋傷?撞傷?爸爸的工作是沒有這些危險的,怎麼會呢?不管發生了什麼情況……這句話意味着什麼?她連想都不敢想下去,會發生什麼情況呢?爸爸的重傷會到什麼程度?……啊,一切都有可能,命運從來不憐惜任何人!可是,她不能失去爸爸啊,她自幼依賴的慈父,第一個英語老師,最堅決地支持她上北大的人,全家的頂梁柱……啊,爸爸,爸爸! 她奔出二十七齋,奔出南校門,奔向三十二路車站,腦子裡老是閃着那兩個不祥的字:重傷!重傷!啊,她什麼也不想了,讓頭腦變成一片空白,隻希望趕快見到爸爸! 韓子奇悄無聲息地躺在同仁醫院的急診室裡。

    他感到自己的頭部、胳膊、腿、胸部……到處都在火辣辣地疼。

    兩隻手在他的身上摸索,冰涼的聽診器在胸前遊動。

    他閉着眼,無力睜開。

     “清理創口,注射止痛針、破傷風,”他聽到大夫的說話聲,是在命令護士,“然後做Ⅹ光透視,确定肋骨骨折的情況……” “主啊!肋條骨都折了?”這是大姐的聲音,慌慌的,夾雜着哭泣聲。

     “病人家屬請保持安靜,不要激動……” “我們怎麼能不‘激動’啊?”這是妻子的聲音,“大夫,我們一家子的命都換在他手裡,他要是有個好歹,我們可怎麼……”她說不下去了,悲切地哭泣。

     “瞧您,又哭,又哭,哭有什麼用啊?”這是兒子的聲音,“别在這兒裹亂,讓人家大夫踏踏實實地治……” “天星,你不知道媽的心!”又是妻子的聲音,“你爸爸哪天上班兒,我這心不跟了他去?怕他累着了,怕讓車給碰着了,都快六十的人了,什麼都擱不住,得留神,留神,可他偏偏還是沒聽到心裡去!今兒這是怎麼的了?……” 韓子奇的胸口猛地一陣刺痛,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心說:你哭吧,埋怨吧,我毀就毀在聽了你的話!他記起了災難發生之前的一切…… 今天上午,他和往常一樣,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泡上杯酽酽的茉莉花茶,打開桌上卷快浩繁的資料,這是自從1951年他在特種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參加工作以來,所經手、過目的珠寶玉器的完整的記錄。

    當然不包括他家裡的“密室”中那些個人的收藏品,同行都知道,他的奇珍齋早在解放之前就破産倒閉了,他所有的收藏品都散失了。

    他是由于在玉器鑒賞方面的久負盛名而受聘于解放後成立的國營公司的,成為國家幹部。

    而在這之後的公私合營運動中,那些家産遠遠不如他的店主、作坊主則都成了資本家、小業主,入了另冊。

    一些人不由得感歎:“韓先生真是識時務的俊傑,破産也破得及時!”而他自己心裡明白,這隻不過是一個曆史的誤會而已,并不是有意投革命之機。

    但是,他那些價值連城的珍寶卻因此而保存下來了,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改造沒有拔掉他一根毫毛。

    他為此而暗自慶幸,但也留下了無窮的憂慮,他知道,一旦他的“密室”公之于世,他的厄運也就要到來了……他時時如履薄冰,兢兢業業地工作,總覺得自己是一條“漏網之魚”,又不知道那張“網”什麼時候把它也裝進去。

    到了那一天,他的一切僞裝都将被剝去,還怎麼做人呢?他害怕那一天的到來,卻又像在随時等着它到來。

    他在“網”外自覺地扮演被“利用、限制、改造”的角色,和那些正式戴着“資本家”帽子的人一樣。

    這樣小心翼翼地等待的結果,是把這種等待拖得更久、磨得更苦。

    就在這心驚肉跳的十年中,他竟然積累了厚厚的一摞資料,這也是特藝公司的一份珍貴文獻。

    近幾年來,由于他年紀大了,領導上就不再讓他參加門市收購、洽談外銷等方面的繁重的工作,而讓他擺脫日常事務,把幾十年來豐富的鑒賞經驗整理出來,以作同事們業務上的借鑒,并且留給後人。

    他便搬出了那一大摞資料,選擇其中有代表性的、有較高藝術水平和文物價值的,逐條加以記載、分析,這部書總名為《辨王錄》,他已經完成了将近一半了。

    但他并沒有真正脫離業務,他的辦公室和業務室僅有一牆之隔,遇有新鮮東西和疑難問題,同事們仍然常常向他請教,他也樂于放下手頭的工作,和他們一起觀賞、研究一番,這是他平生最大的嗜好,最大的樂趣,也為他目前所做的工作不斷提供新的資料。

     現在,他正在用放大鏡細細觀賞一張“墨玉銜蓮鳜魚”的照片,原件是五年前他親手在門市上收購的,如今已是故宮博物院的藏品了。

    那鳜魚通體墨黑,惟有口中所銜的一朵蓮花,潔白無瑕,分色巧用,刀法洗煉,造型古雅。

    他翻開原始的記載,上面寫的制作年代是宋,他反複看了照片,認為當初的判斷無誤,可以列入《辨玉錄》了。

    他鄭重地落筆:墨玉銜蓮鳜魚,宋…… “二五眼,你的本事是跟師傅學的,還是跟師娘學的?” 門外邊,傳過來經理的聲音,他知道,愛開玩笑的經理又在拿二五眼開心了。

    “二五眼”是一位營業員的外号,雖然年紀也有了一把,眼力卻不甚高明,有時在對玉器的鑒定中不免鬧一點兒“關公戰秦瓊”之類的笑話,便被同事們尊稱為“二五眼”。

    但此人雖然眼力欠佳,脾氣倒還好,當面叫他,也不急不惱,像剛才經理所說“是跟師娘學的”這句話,就等于明打明地嘲笑他當年的學藝一無所獲,白白地拜了師。

    這話如果落在别人頭上,準得翻臉,可是“二五眼”卻不在乎,聽得他在那邊說:“怎麼了,經理?‘冷眼觀炝綠’,我這眼不含糊!” “什麼‘冷眼觀炝綠’?這是炝綠嗎?” “我也沒說是炝綠啊,這是碧玉,我昨兒不就告訴您了嘛!” “這哪兒是碧玉?明明是翠嘛!‘二五眼’,你可真是二五眼!” “二五眼”卻不服氣:“告您說,翠活兒可容易攙假噢,綠料石、綠瑪瑙、綠澳洲玉,人家都拿來當翠賣,您可别把什麼都認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