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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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額外地加以解釋,正如一個真正美的人,任何附加的首飾都是多餘的!” 啊,新月覺得心中像吹進了一陣清風,把那些煩惱都吹散了。

    和老師相比,她覺得自己的心胸太狹隘了,讓那些嘁嘁喳喳的閑言碎語攪擾自己,太不值得了!望着水天一色的未名湖,她感到心清神爽,不由得說:“老師,您使我想起了維克多·雨果的話:比大海寬闊的是天空……” 楚雁潮接下去:“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胸懷!” 新月笑了:“謝謝您,老師!” “不,”楚雁潮說,“我的話你能聽得進去,這讓我很高興!我的宿舍就在旁邊,到我那兒坐坐吧?” 他們繞過亭子,沿着小路,跨過石橋,走上岸去,前面就是德、才、均、備四“齋”的最後一幢——“備齋”了。

     楚雁潮的宿舍非常狹小,本來是要住兩個人的,現在隻住他一個人,仍然顯得十分擁擠,因為他的書太多了,除了一張單人床和一張書桌,其餘的地方幾乎都擺滿了書,書架上擺不下,有些就隻好擺在小凳子上、箱子上。

     “請坐吧,我這裡太簡陋了……”楚雁潮自謙但并不自卑地笑着說,把僅有的一張椅子讓給新月,自己坐在床上。

     新月并不急于坐,她好奇地打量着這個淩亂卻很充實、并且也不乏生活情趣的小房間。

     “老師,您還養花兒呢?”她指著書架上的一隻紫釉瓷筆洗,那竟被楚雁潮當了花盆,嫩綠的葉片從裡面伸展出來,在深秋季節為這小小的書齋增添了盎然春意,“老師,這叫什麼花兒啊?” “噢,這叫‘巴西木’,是嚴教授的兒子出國帶回來送給我的,”楚雁潮說,“我沒有本事養花兒,施肥啊,剪枝啊,都不懂,也沒有那麼多時間。

    這種巴西木生命力很旺盛,不需要特殊管理,隻需要清水!我拿來的時候還隻是一截木頭,現在已經長出好幾叢葉子了,這完全靠它自身儲備的力量……” 新月走過去仔細看看那盆“巴西木”,果然花盆裡面隻有一泓清水,這一截木頭浸在水裡,竟然就能夠發芽、長葉!又有一個新芽冒出來了,那粗硬的樹皮鼓出一個小丘,頂部裂開了,吐出米粒大小的一點兒嫩芽。

     “老師,這個小嫩芽好大的力氣啊,把樹皮都穿破了!” “這就是生命的力量,”楚雁潮走過來,珍愛地看着這剛剛露頭的嫩芽,“它在樹樁裡孕育了那麼久,準備了那麼久,已經積蓄了必備的力量,一旦爆發出來,就能沖破一切,倔強地伸出枝條,長出綠葉,展現着自己的個性!” “噢!”新月被這神奇的生命所吸引,所感染。

    使她吃驚的不僅是那無聲的生命,還有老師那沉穩有力的語言。

    這個楚老師,并不總是腼腼腆腆,他不經意地流露出來的情感,還相當有“個性”哩! 新月的視線從“巴西木”移開,旁邊都是重重疊疊的書,幾乎完全遮住了牆壁,在這些無生命的紙張、鉛字中間,生活着一個蓬蓬勃勃的生命。

     在書堆中,她發現了一把小提琴。

     “老師,這是您的琴?”她欣喜地問,“我還真不知道您會……” “哦,”楚雁潮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談不上會,隻是喜歡罷了。

    怎麼,你也喜歡拉小提琴?” “不,我根本不會拉,但是很愛聽……” “噢?你愛聽哪些曲子?” “我對音樂可是個外行!”新月笑笑說,“什麼帕格尼尼、莫紮特、口多芬,都似懂非懂,不過,我非常喜歡我們中國的一首曲子,小提琴協奏曲《梁祝》……” “你也喜歡這首曲子?”楚雁潮遇到了知音似的。

     “嗯,我一聽到這首曲子就把一切煩惱都忘了,覺得人的靈魂被淨化了,世界被淨化了,沒有灰塵,沒有嘈雜,沒有紛擾,隻有一條長長的小溪,靜靜地流,流到人的心裡……”新月出神地描述着自己的感受,耳邊仿佛聽到了那首曲子,“這大概就是文學作品中常說的‘撥動了心弦’吧?” “你形容得很有意思!”楚雁潮深表贊同,望着這個純潔天真的少女,聽着她那毫無矯揉造作的語言,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也被淨化了,也看到了那條長長的、靜靜的小溪。

     “老師,請您拉一個好嗎?” “哦,不,不,”楚雁潮臉紅了,“我這點兒本事,登不得大雅之堂,從來還沒敢在别人面前拉過……” “您不是說最重要的是自信嗎?”新月忽然想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我……在音樂上可一點兒也不自信!”楚雁潮不無遺憾地自嘲說。

    不能滿足新月的要求,他感到歉疚,但也實在沒有勇氣當着她的面來演奏被她視為仙樂的那首曲子。

     似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楚雁潮指着那把椅子說:“坐吧,談談你最近的學習,又讀了什麼書?噢,讀了《簡·愛》,有什麼心得啊?” 新月不好意思地笑了:“心得?您不是都給我總結出來了嗎?從這本書裡,我學到的是:自信、自強!” 她坐下來,坐在老師的椅子上。

    小小的書桌上,台燈旁邊,堆滿了書和一疊稿紙,是用英文書寫的。

    她突然想到了,這就是老師在每天的教學之餘所做的“自己的事”,一股新奇和敬仰之情油然而生:“老師,您在翻譯文學作品?” “哦,”楚雁潮腼腆地笑着說,伸手去收拾那一疊稿紙,剛才,他是寫到中途出去的,并沒有想到會有客人來,所以還散亂地攤在桌上,“這一篇還沒有弄完……” “老師,我可以看看嗎?”新月伸手按着稿紙,詢問地望着楚雁潮。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寫在稿紙上而不是印在書上的翻譯作品,是她第一次看到别人是怎樣從事她所神往的翻譯工作的,在她心中喚起的是一種宗教般的虔誠;老師的手稿,她要先睹為快,這也是一個學生難以遏制的心情。

     “還沒有弄完,還沒有弄完……”楚雁潮喃喃地重複着這句話,手卻放開了,他無法再拒絕學生的要求,這不是拉小提琴,是他的作品,他的事業,對此,他是自信的。

     新月浏覽着稿紙上流暢娴熟的英文手寫體字迹,冷峻的筆調、深沉的情感洋溢在字裡行間,漢字轉換成了英文,但仍然準确、傳神地體現了原著的中國風格,那是她所景仰的大手筆……新月來不及細看,急急地翻到稿紙的首頁,譯文的标題果然寫着: FLYINGTOTHEMOON “魯迅的《奔月》?”新月緩緩地擡起頭,看着她的老師。

     “是,”楚雁潮說,“他的《故事新編》,我剛譯完了《補天》,現在才是第二篇。

    ” “您打算把那八篇都譯出來嗎?” “不僅這些,我的計劃是把魯迅的全部小說都譯成英文,可惜……時間太少了!” 窗外漸漸地暗了,新月巴不得聽老師多談一些她所羨慕的翻譯工作,卻又意識到自己把老師寶貴的時間耽誤得太多了,歉意地站起身說:“哦,老師,您忙吧,我就不打擾了!” 楚雁潮懊悔剛才不該感歎“時間”,尴尬地說:“我……并沒有下逐客令啊……” “不,老師,天已經快黑了,我該走了!”新月輕輕地走出去,替他掩上了房門…… 一輪明月在未名湖上空升起,楚雁潮書齋窗口的燈光亮了。

     冬天到了,一年級第一個學期結束了。

     二十七齋的女生宿舍裡,謝秋思和羅秀竹都在忙着打點行裝。

    明天就要放寒假了,她們都急着要回家去過年,第一次離開家鄉、離開父母這麼久,誰不想家啊! 羅秀竹珍惜地把成績冊裝進書包裡,這裡面是她半年來奮鬥的記錄。

    期中考試,她的英語得了個三分,就已經使她激動得心跳了,而期末考試她竟然奪得了四分,還不熱淚盈眶嗎?她現在總算有面目見江東父老了,憧憬着父母姐妹圍坐在燈下聽她講述北京的一切新鮮見聞……唉,真想家! 她把英語課本也裝進去,寒假裡,她還要好好兒地再複習這本書呢。

    她從枕頭旁邊取出一盒“花生蘸”,珍惜地看了看,裝到書和成績冊旁邊。

    這是她省了一個星期的菜金并且好不容易排着隊才買來的,作為帶回家的一點兒禮物吧,幾千裡路,總不好意思空着手回去。

     “哎,謝秋思,”她朝頭頂上說,“你又不是沒有錢,為什麼不帶點兒北京特産回去?” “北京特産有啥稀奇?”謝秋思一邊整理着衣服,一邊不屑地說,“吃格物事(吃的東西)阿拉上海樣樣有!” 羅秀竹心裡暗笑,她最愛聽謝秋思吹噓“阿拉上海”! 鄭曉京回來了,進門就脫下軍大衣,抖落着肩膀上、絨領子上的雪。

     “哎,monitor,你怎麼還不收拾行李,準備回家過年?”羅秀竹叽叽喳喳地問她。

     謝秋思在“樓”上說:“人家笃定,屋裡廂會派車子來接的!” “接倒不用接,”鄭曉京扔掉大衣,脫下皮靴子,躺在自己床上,心裡不大高興,她聽出謝秋思是有意點她的幹部子弟特殊身份。

    雖然她平時總是不希望别人忘記她的身份,但是,謝秋思的那種諷刺意味使她反感。

    在戰争年代也是戰士步行、首長騎馬嘛,革命勝利了,坐小汽車也是革命需要。

    何況我也沒有經常坐爸爸的車,隻是偶爾順便接我一趟,你也不舒服?絕對平均主義!看來,對資産階級意識的改造的确是很難的,她想。

    但考慮到那裝得滿腦子的種種政策,她又不便當着羅秀竹的面去批評謝秋思,就淡淡地扯開話題,“我離家近,明天再準備也來得及,韓新月的行李不是也沒收拾嗎?” 一提到韓新月,謝秋思就不再說話了,觸到了她心裡的一個禁區。

    本來,謝秋思自我感覺像一個高傲的公主:她漂亮,天生的嬌柔娟秀;她富裕,家裡有足夠的錢讓她打扮自己,保養自己;她聰明,任何一門功課都不在話下,尤其是她自幼在英租界學的英語。

    她滿以為來到這個班裡,是笃定的佼佼者,可惜,卻偏偏碰上了這個韓新月!她不能不承認,雖然韓新月不講究穿戴,不化妝,也很美;她不能不承認,韓新月在學習上有相當好的天賦,是她的競争對手。

    這一點,她早就意識到了,但不願意承認,第一次較量,第二次較量,她都被韓新月擊敗了,現在,韓新月已經牢牢地占領了全班第一名的位置,她隻能屈居第二,寒假裡,她怎麼好向望女成龍的父母說呢?隻有不提她,根本不提我們班還有一個韓新月!謝秋思跪在床上整理着南歸的行裝,心裡一片哀怨和凄涼,簡直要發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歎了! 此刻,被她嫉恨的那個人,正冒着漫天飛雪,獨自走在未名湖邊。

     新月穿着她那件灰咔叽布的大衣,卻沒有拉上帽子,讓它垂在後邊。

    雪花落在她的額頭上、臉頰上,涼絲絲的,她感到一種沁人心脾的清新。

    她伸出手去,接着雪花,看着那六角形的小白花在她的掌心融化,變成一顆顆小小的露珠。

    她沿着湖邊小路走着,天氣的變化,使她的膝關節隐隐作痛,但這點兒疼痛妨礙不了她心中的快樂。

    這個學期,她取得了全班最好的成績,可以問心無愧地告訴爸爸、媽媽、哥哥和姑媽了,今年的春節,她會過得最舒暢!為了迎接期末考試,她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回家了,多麼想念家裡的親人啊!還有陳淑彥,現在已經在文物商店上班了,真應該回去祝賀她!明天,明天就可以見到他們了,新月給陳淑彥寫了信,給爸爸打了電話,告訴他們,她明天下午四點多鐘就準到家了! 現在,新月是到楚老師那裡去。

    楚老師恐怕也要回家去過年吧?從現在到下學期開學,他們将有一個月的時間不見面,她想去向老師告個别,并且跟老師談談她在寒假中的讀書計劃。

     前面就到了,新月從那刻着詩的石碑前走過去,已經看見了那幢雕梁畫棟的備齋。

    皚皚的白雪覆蓋了樓頂,覆蓋了樓前的草地和小徑,使得朱紅的廊柱和油漆彩畫有一種“紅妝素裹”的韻緻。

     她踏着腳下軟綿綿的雪,向備齋走去。

    這時,她的耳邊仿佛聽到了一個聲音,像一條長長的小溪在沒有灰塵、沒有嘈雜、沒有紛擾的山林間靜靜地流出來的聲音,啊,是她所喜愛、所盼望的琴聲…… 她站住了,那琴聲是從備齋裡傳出來的,徐緩、輕柔地繞過那白雪中的雕梁畫棟,在雪中的清冷的空氣裡,慢慢飄過來,向她飄過來,琴弓在舒展,絲弦在震顫,扣人心扉的節奏和旋律,如泣,如訴,如夢,如詩,從容不迫地講述着東方一個古老的、生死不渝的故事…… 她的心被俘虜了,輕輕地走過去,走過去,怕踩動腳下的雪發出一絲雜音,破壞了那純淨如水的韻律。

    她又停下來,她不忍心去叩響那小小書齋的門,去打斷那甯靜的世界中的天籁之聲…… 她從備齋前走開了,踏着被白雪覆蓋的小橋,沿着粉琢玉砌的石階,走上湖心小島,站在小亭的檐下,靜靜地谛聽着,琴聲在她耳畔回旋,回旋…… 雪花靜靜地飄落,岸邊的寶塔,水中的石航,都披上了一身輕柔的白紗。

    垂柳,國槐,銀杏,紅楓,枝葉都早已落盡了,如今被白雪挂滿了枝頭,忽如一夜東風來,幹樹萬樹梨花開…… 潔白的燕園,潔白的未名湖,潔白的小島,漫天飛雪中,伫立着一個少女的身影…… 瑞雪把紛紛揚揚的飛絮均勻地撒向千年古都的每個角落,宮殿和民房,大街和小巷,都鋪上了一層松軟的白氈,把本來高低參差。

    色彩斑駁的城市統一了,連穿梭奔走的公共汽車上的大煤氣包也變成了白色,仿佛馱着個巨型玩具氣球來來往往。

    臨近春節,街上人流比往日還要擁擠,披着一肩風雪,在一家家商店門口進進出出,極有興緻地選購年貨,充分發揮手中的票、證的作用。

     韓子奇坐在王府井大街東安市場北口東來順飯莊的樓上雅座,無心欣賞窗外的雪景,眼睛隻盯着紫銅火鍋中沸騰的開水發愣,仿佛在研究那小小的波濤。

    愣一陣,便懶懶地擡起筷子,夾起一片薄薄的羊肉,伸到沸水裡一涮,兩涮,三涮,在最準确的火候撈出來,放進面前的佐料碗裡一蘸,然後送進嘴裡,慢慢地咀嚼着。

    他其實很餓,但仍然保持着多年的習慣,決不狼吞虎咽,也不發出“吧唧”“吧唧”的粗鄙響聲。

    吃東西不隻是為了充饑,而是一種享受,不能把好東西糟踏了。

    即使在這吃食奇缺、物價奇貴的年代,他也沒要白菜、粉絲那種隻配做填充料的東西,隻要了兩盤肉片和一小碟糖蒜,吃一片肉,再咬一點糖蒜,慢慢地品評辣中含甜、甜中含辣的滋味。

    他沒有要酒,酒是穆斯林的禁忌,他恪守着。

    和許多穆斯林一樣,也不抽煙。

    即使在愁腸百轉的時候,也決不噴雲吐霧、借酒澆愁。

    他平生的嗜好,除去傾注了滿腔心血的美玉珍寶,便是清真飯莊的美味佳肴了。

    他是東來順常來常往的“吃主兒”,熟悉這裡的一切幾乎像熟悉他所獻身的奇珍齋和後來供職的特種工藝品進出口公司。

    ……他咀嚼着鮮嫩可口的肉片兒。

    “測向何處嫩?要數東來順。

    ”這裡的羊肉之所以為别處無法比拟,自有其獨到之處:一律選用内蒙古西烏珠穆旗的閹割綿羊,經過一段時間的精心圈養,再行宰殺,隻取“磨裆兒”、“上腦兒”、“黃瓜條兒”和大小“三岔兒”,一隻四五十斤重的羊,可供測用的肉隻有十三斤;冰凍後,以極精的刀工,切成勻薄如紙的肉片,放在盤中,盤上的花紋透過肉片清晰可見。

    東來順的一斤羊肉要切八十片以上;提味的佐料又極講究,有芝麻醬、紹興黃酒、醬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蝦油、蔥花兒、香菜末兒以及東來順特制的“鋪淋醬油”,鍋底湯中加以海米、口蘑……這涮肉就具有清、香、鮮、美的獨特魅力,入口令人陶醉,猶如賞玉名家韓子奇細細把玩一件稀世珍品。

    但此刻,看的藝術和吃的藝術卻都沒有占據他的神思,他心中猶如那翻騰的沸水,說不清在想些什麼,從東來順到奇珍齋,他咀嚼着别人的和自己的曆史。

    東來順的第一代老闆丁德山,号子清,河北滄縣人氏,後來移居東直門外二裡莊,想當年,他也并不比兩手空空的流浪兒小奇子闊綽多少,用一輛手推車推着黃土進了北京,以低廉的價格賣給養花人家,艱難度日。

    大約在1903年,他看中了東安市場這繁華地面,便借了本錢在此擺攤兒,從養面執糕到貼餅子、米粥,逐漸發展成“東來順粥攤”,十幾年慘淡經營,增添了爆、烤、涮肉,而以後者最為著名,幾經擴展,終于位居同行之首。

    當年的丁子清從窮回回一躍而成為京城富豪,這在穆斯林當中是屈指可數的,與奇珍齋主韓子奇并駕齊驅……往事如煙,如今的東來順雖早已公私合營,但那金字牌匾還在,丁老闆開創的事業還在,而韓子奇艱苦創業的奇珍齋卻銷聲匿迹了,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甚至都不知道北京的玉器行中還有過這個字号!奔波了大半生,他韓子奇所得到的究竟是什麼呢?對事業的追求,對幸福的希冀,都像夢境一樣消散了,五十七歲的他,已經感到衰老在無情地侵蝕着自己的肌體和意志,像一匹伏枥的老馬,那縱橫馳騁的天地已經不再屬于他了,隻能惆怅寂寥地打發餘生。

    在消沉的暮年,使他聊以自慰的隻有兩件事:一是在他卧室西邊鎖着的秘密;二是他的女兒終于熬過了十二年寒窗,考進了她所理想的大學,走上了她所選擇的也是乃父所極力贊成的專業。

    女兒已經開始了真正屬于自己的人生,她的面前前程似錦,任何人也無法改變這一軌道了。

    韓子奇終于償還了心中的一樁夙願,他甚至覺得,即使自己在某一天突然撒手而去,也可以對女兒放心了…… 一想到女兒,他的心裡便寬慰了好多,食欲也增強了,把兩盤肉片全部涮光,還覺得胃裡尚有餘地。

    正待再要點什麼,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那隻老式懷表看了看,已是兩點十五分,便打消了念頭,起身付了賬,匆匆下樓去了。

     他走到王府井大街南口,在風雪之中上了十路公共汽車,回家。

    一路上,還在順着剛才的思路往下想,設想着将來新月畢業了将如何如何。

    妻子說:“你還想把她送到外國去是怎麼着?”哼,韓子奇心說,你懂什麼?外語人才是國家的寶貝,會有出國留學或工作的機會,到那時候,新月将真正認識世界,了解她本不了解的一切…… 白廣路車站到了,他下了車,卻并沒有立即回家,而朝着十九路車站走去。

    他知道新月今天下午要回來,他希望早一點兒見到女兒,便在這兒等等她。

     兩輛車過去了,沒有新月。

    他在風雪中毫不動搖地等着。

    終于,第五輛車車門一開,他看見了那張梨花似的笑臉,驚喜地朝着他喊:“爸爸!” 他迎上前去。

     “爸爸,您等我半天了吧?”新月拍打着老父親肩上的積雪。

     韓子奇隻是慈祥地笑笑。

    做父親的心是用語言難以表達的,無論是哪國語言。

     新月攙着爸爸的胳膊,父女兩人踏着滿街的淩瓊碎玉,攜着一股春風,朝家裡走去。

     西廂房溫暖如春,正等着新月回來。

     姑媽趕在新月到家之前,就把西廂房裡的爐子點上了。

    新月不在家的時候,這屋不住人,空着,自然是不用生火,但她還是每天照舊裡裡外外打掃一遍,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床欄杆和梳妝台、桌子、椅子以及那鑲着照片的小鏡框,都擦得幹幹淨淨。

    她好像根本不承認新月已經走了,在她的心目中,新月永遠是這個家庭中最重要的成員,她的感情寄托。

    她在收拾西廂房的時候,就覺得新月伴随在她的身邊。

    她擔心久居學校會沖淡新月對家庭的感情,盡一切力量牽住新月的心,她要讓新月每次回家都感到溫暖。

     父女倆一進門,姑媽就慌着拿掃炕笤帚掃新月身上的雪,一邊興奮地叨唠着:“得!平平安安地回來就得啦!瞧這雪……” “當然是平平安安喽!一場雪怕什麼?還有老爸爸保護着我呢!” 新月嬉笑着往裡院走,先到上房跟媽媽打個招呼:“媽,我回來了!” 韓太太正在喝茶,沒理睬和女兒一起進來的韓子奇,笑盈盈地看了新月一眼:“嗯。

    待會兒淑彥還來找你玩兒呢!” “我知道,我們倆在信上說好了的!” “那就等她來了,一塊兒吃晚飯!” 新月就回西廂房去,脫掉外邊的衣裳,換鞋。

     回到自己的房間,新月像闊别已久似的感到親切。

    “開我東閥門,坐我西閣床”,一切都是原來的祥子,仿佛她不曾離去。

    這意味着自己在家裡有一個牢牢的位置,任何人也不可争奪,不可替代。

    青春期的少女是極為敏感的,哪怕一張紙片被别人挪動了,也會引起一種不穩定感。

     陳淑彥果然一下班就冒着雪來了,韓太太心疼地說:“瞧這孩子凍的!快暖和暖和,換上新月的鞋!” 陳淑彥和韓伯伯、韓伯母說了會兒話,無非是說虧得兩位老人家幫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