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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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說。

    将要來臨的期中考試,就是全班新生第一次較量,實際上同學們已經在不宣而戰,各自暗暗發憤。

    像謝秋思,别看她在為人處事上不大合群,有些小毛病讓人背後議論,對待學習卻相當勤奮,每天都早早起床到未名湖邊去背英語,新月常常和她不期而遇。

    她像是很“笃定”地要奪魁呢!而新月則是決不甘心屈居第二的,她要讓謝秋思的名字排在她的後面,嘗一嘗“還不如人家少數民族來得個靈”的滋味兒! 新月的思緒又像揚帆奮槳的船兒似的飛遠了。

    羅秀竹卻伏案埋頭,一邊念,一邊寫,神情認真得不得了。

     “你在寫……你寫的是什麼呀?”新月聽着她口中念念有詞,又斷斷續續,就掃了一眼羅秀竹的筆記本,那上面有圖畫,有英文,又有漢字,密密麻麻,像一本英漢對照的“看圖識字”。

     “這是我的筆記,你看不懂!”羅秀竹發覺新月在看她,連忙用手捂住本子。

     “噢,有什麼秘密嗎?”新月倒被她的這一捂撩起了好奇心,俯下身去非看不可,“你不是在寫……什麼什麼信吧?”她的意思是指“情書”,也很想窺探别人這方面的秘密,卻又不好意思說出那個詞兒。

     “唉,我又不是謝秋思!”羅秀竹歎息着,索性把手挪開了,“你看好了,我記的都是語音!” 羅秀竹沒有撒謊,她剛才寫的就是“thankyou”,在旁邊畫着一張嘴,露着牙,牙縫兒裡還用紅鉛筆畫上一點舌頭尖兒。

    “唔,你這樣記,也是個辦法。

    ”新月感到羅秀竹的确在用心學。

    可是,再看下邊,卻發現英文底下注着一行漢字:“桑——可由”。

     “這就不行了!”新月指着這行漢字說,“‘桑’和‘than’發音是不一樣的,沒有任何一個漢字能代表這個音!學英語的時候最好把母語忘掉,不要用漢語的發音方法去讀英語,更不能用漢字注音,這樣就容易念歪了,以後改都改不過來!” “啧,”羅秀竹又煩惱了,“我不讓你看,你偏要看,結果把我的辛勤勞動都否定了!我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這是我的拐棍兒,離了它不好走路,一直是這樣記筆記的!” “這個拐棍兒,恐怕要誤你的事兒的!”新月伸手拿起那本筆記本,往前翻翻,盡是這玩藝兒。

     羅秀竹茫然地看望着她。

     “這又寫的是什麼?”新月翻到一頁,停住了,手指着其中的一行,問羅秀竹。

     “這……這是我記的日常用語‘明天見’啊!”羅秀竹說。

     “啊?這是‘Seeyoutomorrow’?”新月讀着羅秀竹寫的那一行漢字,無論如何也忍不住要放聲大笑了! 羅秀竹的筆記本上,端端正正地寫的那一行漢字是:“誰又偷貓肉”! 夜幕降臨了秋色濃重的燕園。

     未名湖北岸,并列着雕梁畫棟的德、才、均、備四座“齋”,是教工宿舍的一部分。

    備齋中,西語系英語專業一年級班主任楚雁潮的房間,鎖着門。

    他并沒有去禮堂看今晚的電影《馬門教授》,下午到燕東園看望他所敬重的嚴教授去了,現在剛剛從那兒回來。

     嚴教授是他的恩師,他是嚴教授最喜歡的學生。

    自從他進了北大,五年讀書、一年見習,直到今年的任教,一直在嚴教授的手下。

    老師對他簡直像一位父親對待兒子,或者說他在老師的身上才認識了“父親”的含義:愛得那麼深,教得那麼細,管得那麼嚴。

    “一日為師徒,終生如父子”,老師對學生的一生所起的作用,實在比父母還要重要。

    嚴教授20年代畢業于牛津大學,回國後一直緻力于英語教學,不知培養了多少學生。

    至今楚雁潮的學生還是他的學生,使用他主編的教材,由他來主講,楚雁潮做他的助教。

    嚴教授的口、筆語都是第一流的,他本來可以在譯著上取得相當高的成就,早年也曾有一個龐大的譯著計劃,卻由于幾十年的教學而耽擱下來,直到晚年仍難得餘暇。

    因此,楚雁潮盡量讓自己多承擔一些工作,嚴教授的一整套教學體系,他也已經駕輕就熟了,老師完全信任他。

    漸漸地,授課基本上由他獨立進行,他隻須在每個教學單元向老師做一些彙報、求得一些指點,就可以了。

    他希望這樣能為老師擠出在晚年愈加珍貴的時間,再留下一些譯著。

    但現在嚴教授已經力不從心,年邁多病,視力衰退,連看書寫字都很困難。

    剛才楚雁潮去看望他,他就連連哀歎:“唉!人生苦短,我恐怕連秉燭夜遊都來不及了……” 一想到老師的這句話,楚雁潮的呼吸和步伐都加快了。

     他從南大門走進燕園。

    晚飯的時間已過,校園裡很安靜,路燈下幾乎看不到行人。

    他想,可能大家都到禮堂看電影去了。

    他本來也想看一看《馬門教授》,可惜,他沒有這個時間,他有比看電影更重要的事。

     他沿着這條通往未名湖的路往北走,這條路很長呢! 經過二十七齋的樓前,樹木掩映的二十七齋,絕大多數的窗口都關着燈,隻有幾個亮着。

    現在還剛剛八點多鐘,不到熄燈就寝的時間,噢,不是有電影嗎,許多人可能都看電影去了。

    他下意識地看了看一個臨路的亮着燈光的窗口,發覺那正是他們班女生的宿舍。

    怎麼?這幾個女生都不去看電影,還在燈下用功,準備期中考試嗎?其實,不必這麼緊張,同學們多數都有很好的基礎,語音階段不會有什麼困難,像謝秋思、韓新月都是不錯的。

    鄭曉京的社會工作多一些,學習上可能受些影響,但也還過得去。

    隻有羅秀竹吃力一些,要幫她趕一趕…… 像他的老師嚴教授一樣,教師的責任心使楚雁潮不得不暫時擱下自己的原定計劃,改變方向進了二十七齋,他要到女生宿舍去看看他的學生們。

     他輕輕地敲了敲門。

     “請進!”裡面在回答,女同學的聲音,他從外面分辨不出是誰。

     楚雁潮推門進去,房間裡卻是空的,小方桌旁邊沒有一個人,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樣四個女生在圍坐苦讀。

     他詫異地把視線從方桌上移開,緩緩地擡起頭,這時,才在窗口右邊的上鋪看到了一雙明亮的眼睛! “韓新月?” “哦,楚老師……” 楚雁潮突然感到自己有些緊張,卻又不知道是為什麼。

    也許是下意識地想起了兩個月前的那個小小的誤會,當時剛剛做班主任的楚雁潮在新來的學生面前還不好意思說出自己是老師,就是在這個地方,弄得兩個人都很尴尬。

    兩個月來,楚雁潮漸漸和班上的十六名學生熟悉了,并且習慣了課上、課下和學生們的相處,他也确實把自己看成他們當中的一員,他的年齡比他們大不了幾歲,青年人是容易很快融洽起來的。

    但是,他和韓新月之間,除了課堂上之外,并沒有過更多的接觸。

    當他走進這間女生宿舍,發現隻有韓新月一個人在這裡,就仍然免不了有些不自然,而且覺得韓新月似乎也有些緊張。

     “别的同學都不在?”他好像很随便地問問,想把氣氛緩和一下。

     “她們……都看電影去了。

    ”新月仍然是拘謹地問一句答一句。

     “你怎麼沒去?” “我……趁這會兒安靜,自己看看書。

    ” 新月突然意識到自己還高高在上,這樣和老師說話,太不禮貌了!心裡一急,臉就紅了,趕緊下來,手足無措地說:“楚老師,您請坐……” 看到她那樣的窘态,楚雁潮很快把自己的視線移開,坐到她對面的羅秀竹的床上,似乎漫不經心地問:“你剛才在看什麼書呢?小說?還是英語課外讀物?” “哦,不是,我在複習英語課本。

    ”新月轉身從床上拿下來自己的書,回答說。

    一說到學習,她剛才的慌亂就不知不覺地平息了。

     “噢?”楚雁潮感到很吃驚,他沒有想到在别人都去看電影的時候,這個獨自在宿舍複習英語的同學不是羅秀竹,也不是鄭曉京,而會是韓新月。

    如果說,他第一次見到新月的時候,感到的隻是她的自信,那麼,現在則似乎找到了她自信的原因了,“你這麼刻苦啊?” “老師,我怕萬一考不好……”新月說,又顯出不那麼自信。

    其實她心裡想的是:我不能當第二名! “噢?你還有這樣的擔心?”楚雁潮微微一笑。

     “老師,您覺得這樣的擔心沒有必要嗎?”新月反問他,她很想知道老師怎樣評判她在全班十六名同學中的位置。

     “你能夠這樣激勵自己,很好。

    ”楚雁潮并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

    他看出了這個女孩子不甘居于人後的競争心理,并且由此看到了學生時代的自己,那時他也是這樣,把失敗作為警鐘,時時想到可能會被别人超越,才會用雙倍的時間和精力去超越别人。

    “如果一個人感覺到自己已經飽和,已經勝券在握,就麻煩了!”他接着說,“不過,這次期中考試并不難,你的基礎也比較好,不必過分緊張。

    在開學第一天,我就聽了你的口語練習了嘛!” 說到這裡,本來很嚴肅的話題,卻把他自己逗笑了。

     一提起那件事兒,新月臉就紅了。

    她不好意思地看看楚雁潮,發現老師的臉上浮現着善意的笑容,并沒有嘲弄她的意思,也就不覺得難為情了。

     “你的口語完全是在中學裡學的嗎?”楚雁潮又問,他總是覺得新月與班上其他同學有一種不同的東西,她的英語口語很像那些以英語為母語的孩子。

     “不全是,”新月說,“小時候我就跟爸爸學過一些。

    ” “你父親在國外嗎?” “不,他是做外貿工作的,在特種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工作當中,常用英語……” “噢!”楚雁潮終于找到了答案,是父親的影響、家庭的環境,從小培養了她的流暢自如的會話能力、不帶斧鑿痕迹的語音和後感,這是造就外語人才很難得的條件!楚雁潮心中一動,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他本來也曾經有并巳應該有這樣一個父親,可惜,卻隻能從母親千遍萬遍的感歎中認識他:“依格阿爸,文章寫得交關好,英語講得交關好!”……曾經有的、應該有的卻沒有屬于他,當别人并非有意地流露出充分享受父愛的幸福感時,在他心中喚起的是一種隐隐的惆怅并且伴随着羨慕。

    韓新月的确太幸福了,天時、地利、人和都集中在了她身上,包括秀美的外貌和優雅文靜的氣質,她簡直是為外語事業而生的!年輕的英語教員不禁産生了愛才之心其實,早在兩個月之前他第一次見到新月的時候,她就已經引起了他的注意:這個姑娘的性情是那麼腼腆,沒有說話之前臉就先紅了;但又是那麼大膽,剛剛入學就敢于用英語交談,而且講得那麼流利!這似乎矛盾的二者卻統一在一個人身上,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他的心頭就悄然掠過了某種東西,隻不過還不可捉摸、未能正視罷了。

    兩個月過去了,韓新月的形象日漸清晰地呈現在他面前,得天獨厚的素質,自強不息的毅力,将會使這個姑娘前途無量,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了,作為她的班主任,他感到激動與欣慰。

     “你将來也準備和你父親一樣,做外貿工作嗎?”他不知為什麼,竟想進一步知道這個學生的志趣。

     “不,我爸爸把大半生的精力都花在研究文物古董上,我對那些東西并不懂,我有我自己的事業,”新月說,當她說到“事業”這個詞兒時,又覺得有些惶恐,在老師面前談“事業”似乎口氣太大了點兒,臉不覺微微紅了,試探地說,“老師,我喜歡文學,将來打算做這方面的翻譯工作……” 啊,楚雁潮的心中又是一動,這正是他在學生時代選定的志向,可惜,畢業之後還沒有來得及有所建樹,卻走上了基礎英語的講台!新月的話,使他不能不激動:“很好,你所選擇的,在我看來是一項最有意義的事業!把外國文學介紹給中國,把中國文學推向世界,我們在這方面做的工作太少、太少了,許多名著都還沒有譯本!”他不由得發出了一聲歎息。

     新月隐隐感到楚老師有一顆強烈的事業心,和她有着共同的追求,忍不住問:“老師,您畢業之後為什麼沒有……”話說了一半又咽住了。

     但是,楚雁潮已經完全聽懂了,他笑了笑,說:“這就很難說了,曆史常常和人開玩笑,本來想走進這個門,結果卻進了那個門!我本來可能分配到外文出版社做翻譯工作,可是,北大需要教學人員,我就留下來了,我也是北大培養出來的啊!”他似乎很感慨,停頓一下,又說:“不過,教學工作也很有意義,和你們在一起,我覺得自己還是個沒有畢業的學生!” 新月的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說清的情感,為有這樣一位老師而慶幸,又為他未能施展抱負而惋惜,“老師,我們會珍惜這個寶貴的學習機會的,主動、自覺地把功課學好,讓您騰出一些時間,還可以……” “謝謝你,新月同學,”楚雁潮誠懇地說,好像面對的不是他的學生,而是一個知心的朋友,“我是在做啊,盡自己的能力,在教學之餘做一些事……”他沒有繼續再談自己的事,看了看新月,“你們呢,也不要局限于課本上的東西,要多練、多讀,圖書館裡有許多英文原版的名著,那都是我們無聲的老師,冷峻的狄更斯、悲憤的哈代、幽默的馬克·吐溫、憂郁的夏洛蒂·勃朗特……都在等着你呢!” 楚雁潮走了之後,電影《馬門教授》還沒有散場。

    新月回味着老師的話,推開了窗戶,遙望着滿天閃爍的星鬥,她覺得天又升高了! 這學期的期中考試結束了。

     又是上英語課的時間,全班十六名同學都比以往更早地來到教室,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成績。

    因為這畢竟是入學以來的第一次考試,雖然沒有正式的名次,但分數的高低卻标志着每個人的水平,顯示着他們各自在十六個人當中的地位。

    這都是從全國成千上萬名考生中強拼硬打得以進入北大的“天之驕子”,誰願意承認自己低人一頭?盡管這次的試卷并沒有超過升學考試的難度,但大家都做得相當認真,惟恐偶有疏漏,丢了分數,也丢了面子。

     可是,誰又都不願意公開表露自己的不安,隻有羅秀竹心懷揣惴,東張西望,似乎在尋找同伴。

    她希望别人也像她一樣沒有把握,甚至希望,如果她的成績不能及格,最好也不是班上惟一的一名,好歹有幾個,也免得她補考的時候太難為情。

    她看看新月,新月平靜得什麼也看不出來。

    她看看謝秋思,謝秋思正在和唐俊生竊竊私語,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唐俊生扳着手指頭叽叽咕咕,不知在議論誰呢?羅秀竹本能地意識到他們是在議論自己呢,天哪,再讓謝秋思抓着把柄、當面奚落,她可受不了啦!她看看鄭曉京,鄭曉京的視線正好和她遇上,還朝她笑笑呢!鄭曉京發現她很緊張,就并不針對她一個人地對大家說:“同學們安靜一下,這次考試,隻是摸摸底,考好考壞都沒有關系!即使個别同學的成績不夠理想,也不要氣餒……” 羅秀竹聽得出來,鄭曉京這是在安慰她呢,她一定是考壞了! 鄭曉京的安撫還沒說完,上課鈴響了,英語老師楚雁潮走了進來,教室裡靜了下來,羅秀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上! 楚雁潮把手中的一疊試卷放在講台上,微笑着說:“同學們的這次期中考試,成績都不錯!我們上半個學期,主要學習了語音部分,并旦接觸了一些初步語法,看來同學們基本掌握了。

    考慮到多數同學都有一定基礎,我征得了嚴教授的同意,在出試題的時候并沒有局限于課堂講授的内容,也增加了一些後面課文的習題和課外閱讀材料,目的是想了解一下同學們的潛力。

    令人高興的是,我們班的同學,這次考試全部及格了!……” 課堂上有些輕輕的私語聲,并沒有引起太大的震動,這個起碼的水平線,在許多人眼裡是算不了什麼的,他們等待着下面的内容。

    隻有羅秀竹心中掀起了劇烈的風暴,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她終于也可以在英語課堂上挺起腰來了! 楚雁潮看了她一眼:“我要特别表揚羅秀竹同學,她是第一次接觸英語,能取得這樣的成績,一定是克服了别人難以想象的困難!……” “老師,是韓新月幫助我的……”羅秀竹突然站起來說。

    從小具城來到北京不久的她,一舉一動還像個中學生。

     “别人的幫助很重要,你自己的努力也不能抹煞。

    你坐下吧!”楚雁潮繼續說,“這次全班當中得滿分的同學,一共有九名,占半數以上。

    今天,我想以其中的一份考卷,進行課堂分析。

    這份考卷,是真正的五分,可以作為标準答案,同學們不妨和自己的答案做一下比較……” 楚雁潮拿起最上面的一份考卷,坐在前邊的同學伸長了脖子,很想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

     正在拿起粉筆準備闆書的楚雁潮發現同學們的猜測,才想起剛才還沒有說出姓名,就面對大家說:“哦,得到這個真正的五分的,就是……” 謝秋思突然羞澀地低下頭來,她當然知道老師說的是她,除了她不會有第二個人!被老師當衆表揚雖然是榮譽,也總讓人不好意思,即使是僅僅為了表示自己的謙虛,她也不能不做做姿态…… 坐在她旁邊的同學刷地把視線投射在她身上,羨慕地望着這個從性情到學習成績都高傲得讓人無法接近的佼佼者。

     楚雁潮的聲音清晰地震動着每個人的耳膜:“……就是韓新月同學!” 課堂騷亂了,被謝秋思吸引過去的目光迅速地轉移,夾雜以小聲的議論,謝秋思的心碎了! 楚雁潮停了一下,發現了謝秋思的反常神态,補充說:“當然,謝秋思同學的成績也是五分,但是書寫有些潦草,個别地方選詞不十分精确,略遜一籌。

    以後要注意。

    現在,我們來分析一下韓新月同學的這份考卷……” 此刻,新月的心裡卻在躁動不安。

    超過激秋思,奪取全班第一名,這是她為自己規定的目标,而且充滿了信心,取得了意料之中的成績,并不值得沾沾自喜,她現在反而在替謝秋思惋惜:你還可以考得再好一些! 未名湖上,晚霞滿天。

    沿岸的垂柳、國槐、銀杏,一片金黃,湖心島上的那一叢楓林,紅得豔紫,與黛青色的松柏交相輝映,在靜靜的湖水中垂下色彩斑斓的倒影。

     小島中心的亭子旁邊,石階上坐着新月。

    她穿着米色長褲和白色的毛衣,一本英文版《簡·愛》攤開在膝頭。

    她是那樣凝神專注地閱讀,久久地一動也不動,像一座安放在樹叢之中的漢白玉雕像。

     ……你以為我是一架自動機嗎?是一架沒有感情的機器嗎?……你以為,因為我貧窮、卑賤、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你想錯了! 不,新月并不能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書上,集中到簡·愛和羅徹斯特的糾葛上,她的耳旁,老是回響着别的聲音,那是在期中考試的成績公布之後,謝秋思在宿舍裡旁若無人地發牢騷:“哼,有啥了勿起?楚老師是照顧照顧人家少數民族!”當時,鄭曉京馬上一本正經地制止她:“哎,要注意民族政策噢……”新月正躺在床上,面對着牆,沒有應聲,也沒有動身,她們以為她睡着了,其實,她聽得清清楚楚!什麼叫“照顧少數民族”?什麼叫“注意民族政策”?難道她天生是一個弱者,永遠應該處于卑賤的地位而不允許超過别人嗎?難道她連自己取得的成績也是别人的施舍和憐憫嗎? ……我有和你一樣多的靈魂,一樣充實的心!……我不是憑着習俗、慣例,甚至不是憑着可朽的軀體來和你說話,是我的靈魂在和你說話,就像我們都從墳墓裡複現,站在上帝的腳旁,兩人平等,回為我們是平等的! 書頁久久地沒有翻動,她仿佛聽到簡·愛在和羅徹斯特——不,是在和謝秋思、鄭曉京争吵! 一片楓葉飄落在書上,她似乎被驚動了,緩緩地阖上書,站起身來,嘴裡喃喃地:“人的靈魂是平等的……” 她走下石階,轉過身去,卻突然發現身後站着楚雁潮,正默默地看着她! “新月同學,你遇到了一點兒煩惱,是不是?”楚雁潮輕輕地問。

     “楚老師!”新月委屈地望着老師,“我不明白,為什麼……” “你不必說了,”楚雁潮平靜地說,“羅秀竹已經告訴我了。

    可是,我并不希望聽到她向我轉述那些說法,也不準備去批評謝秋思和鄭曉京。

    ” “為什麼?”新月覺得這個老師太軟弱了,“難道她們說得對嗎?少數民族的同學就低人一等嗎?人的靈魂是平等的!” “是的,”楚雁潮說,“種族沒有高低,人沒有貴賤,靈魂和靈魂之間是平等的,這,你已經用事實證明了。

    詩人拜倫說過:‘真有血性的人,決不曲意求得别人重視,也不怕别人忽視。

    ’别人的誤解、偏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自信;如果你是自信的,就什麼話都不用說了。

    真理從來都是最簡單、最樸素的,除了它本身之外,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