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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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那停止轉動的水凳兒,望着地上的一攤暗紅的血迹,望着帶血的殘破寶船,呆看了片刻,突然跪了下去,顫抖的手撫摸着寶船,淚流滿面地說:“可惜!一代琢玉高手,功虧一篑,玉殒人亡,千古遺恨!”然後,放下寶船,抱拳長揖,泣不成聲,“亦清兄,你我多年知交,今日永别了!雖未能完壁,也請受愚弟一拜!” 這完全有别于伊斯蘭教的拜法,卻也不能不感動白氏,她流着淚攙起蒲绶昌:“蒲老闆,我們娘兒幾個,替亡人感謝您了!” 蒲绶昌緩緩地站起來,抹着淚說:“梁太太!人死不能複生,碎玉不能重完,毀了就毀了吧!我能說什麼呢?” 白氏感動不已,請蒲绶昌到堂屋裡坐,吩咐壁兒沏茶。

     蒲绶昌拐了一口茶,歎了口氣,緩緩地說:“梁大太,梁老闆一殁,家裡成了這個樣子,讓我不忍心啊!依我的心,應該盡着力幫您一把才是!可是,常言道‘心有餘而力不足’,我也有我的難處……” “那可不!”白氏說,“您開着那麼大的字号,樹大蔭涼兒大,哪兒哪兒都得花錢!蒲老闆,有您這句話就成了,您不必……” “世窄無君子啊!”蒲绶昌又是連連歎息,“就說這寶船吧,依我的意思,過去的事兒就一筆勾銷了,什麼訂錢吧,條款吧,都不提了;可是不成啊,我不跟您提,還有人朝我提呢!我當初跟梁老闆簽了合同,跟人家亨特先生也簽了合同,這不,三年到期了,人家問我要貨,我拿不出寶船,得賠償人家三年的經濟損失,這……這叫我該怎麼辦呢?” 白氏的臉霎時變得煞白:“蒲老闆的意思是,要我們……?” “說起來也真不好意思,我跟梁老闆的賬還沒清啊!當初合同上寫得明白:依圖琢玉,三年為期,全價兩千,預付三成,任何一方中途毀約,賠償對方的經濟損失。

    ”他從衣兜裡掏出那張合同,“恕我不恭,現在這合同,就算被梁老闆毀了,按照雙方簽字畫押的條款,他得交還那六百訂錢,三年累計,連本帶息一共是現洋一千八百五十九元整!” 白氏一聽這個數目,頓時目瞪口呆! 蒲绶昌兩眼望着她說:“梁太太!買賣行裡有句老話:交情歸交情,買賣歸買賣;人死了,賬不能死!不然,恐怕梁老闆的在天之靈也會不安。

    我呢,要不是虧空太多,萬般無奈,也不會觍着老臉朝您開口!” 蒲绶昌手裡緊緊攥着那張合同,靜等着白氏的答複。

    這是他今日此行的真正目的。

    其實,寶船的損毀,梁亦清的暴卒,他都早已知道了,他是幹什麼吃的?耳朵真那麼不管事兒?剛才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 白氏淚如雨下,朝着索命天仙似的蒲緩昌苦苦哀求:“蒲老闆!您知道,亡人沒給我們留下家業,那六百訂錢早就填到日子裡去了,我上哪兒去給您湊這一千八百多塊大洋去?您發發善心吧,可憐可憐我們這孤兒寡婦吧,我求您了!” 壁兒早就忍不住了,這時擦着眼淚說:“媽!甭這麼告饒兒,拿自個兒不當人!父債子還,該多少錢咱還他多少錢,哪怕砸鍋賣鐵、典房子,咱娘兒幾個就是喝西北風,也得挺起腰做人!” “嗯,您家大姑娘倒是個痛快人!”蒲绶昌笑笑說,“不過呢,我蒲绶昌決沒有那麼狠的心,往後擡頭不見低頭見,都是玉器行裡的人,我哪兒能把你們掃地出門、斬盡殺絕呢?梁太太,這麼着吧,您一時拿不出現錢來,我也不讓您為難,您就湊合着拿東西頂賬吧,我瞅着前邊兒還有些活兒,甭管是完了的,沒完的,還有那些還沒動工的材料,兩張水凳兒,歸裡包堆就這些,夠不夠的,咱們賬就算清了!” 一直陪在旁邊不言語的韓子奇心裡一盤算,蒲绶昌的這筆賬算得可夠狠的!他要把奇珍齋的全部存貨、存料都洗劫一空,再賺回來的錢可就不是一千八百多塊大洋了! 壁兒把牙一咬:“就這麼辦吧!可是那兩張水凳兒您不能拿走,這是我們‘玉器梁’傳家的東西,吃飯的家什,我師兄還得用它做活兒呢!”說着,看了韓子奇一眼。

     韓子奇低下頭,卻不言語。

     蒲緩昌說:“梁大姑娘,要是都想自個兒合适,這賬,咱可就得好好兒地算一算了……” 白氏連忙央求他:“蒲老闆,您甭跟個孩子家一般見識,隻要能留下我們娘兒幾個住的地方,我就念‘知感’了!就照您說的,能用的,您都拿去,人都沒了,我瞅見那水凳兒就……” “拿走吧,拿走吧!”壁兒堵着氣說,“奇哥哥,沒有了水凳兒,咱們賣大碗茶去!” 韓子奇還是沒有言語。

     蒲绶昌見話已說到這兒,就起身告辭,說明天帶着車來拉東西。

    臨走,到琢玉坊中,小心地收起那幅《鄭和航海圖》,并且把已經摔斷了鄭和右臂的寶船也捧起來,說:“這件東西,你們留着也是廢物,我拿去作個紀念吧,看見它,就好像看見梁老闆了!”說着,又掏出帕子來擦淚。

     這些假惺惺的舉動,再也不能蒙蔽壁兒了,她從堂屋裡提出蒲绶昌剛才擱下的那包月餅,追上去說:“奇哥哥,把這也還給他!” 韓子奇接過月餅盒子,默默地送蒲绶昌出去。

     “這……”蒲绶昌出了門,也覺得有些尴尬,可當着韓子奇,也不好說什麼,隻笑笑說:“你這個師妹,将來可是個沒人敢娶的主兒!” “壁兒年幼無知,您多包涵吧!”韓子奇随在他的身後,低着頭說,“蒲老闆,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嗯?你想幹什麼?”蒲绶昌警惕地站住了,他擔心韓子奇說出讓他不能容忍的話來,那,他就不會像剛才對待一個女孩子那樣客氣了! “您先答應我,”韓子奇盯着蒲绶昌那雙懷有敵意的眼睛,“您答應了,我才說。

    不過,這件事兒對您,對我的師傅,都沒有妨礙……” “好事兒?我答應你又能怎麼着!”蒲绶昌狐疑地審視着他,“要說,你就痛快點兒!” “我想……”韓子奇考慮再三,還是說出了口,“我想求您給我一條生路,讓我随着水凳兒進您的彙遠齋!” “啊?!”蒲绶昌萬萬沒有想到,在奇珍齋面臨倒閉的危難之際,梁亦清的得意門徒韓子奇竟然急于要改換門庭,而且投奔的不是别人,正是把奇珍齋推入絕境的他!他不可理解,太不可理解了!在他眼裡,韓子奇已是一個無路可走的喪家之犬,彙遠齋人丁興旺、财源茂盛,要這個韓子奇幹什麼?有什麼必要收留這個小小的琢玉藝徒?彙遠齋隻做買賣,不設作坊,那兩張水凳兒拿去是準備賣的!何況,蒲緩昌心裡明白,從今以後,自己實際上就成了梁家的仇人,縱然梁亦清膝下無子,可那兩個水靈靈的大姑娘遲早總要嫁人,要繁衍子孫,看壁兒那架勢,這個仇隻怕幾輩子也完不了!精明無比的蒲緩昌可不願意在仇上加仇,落一個“毀家奪徒”的惡名,他的心,就像“喀嚓”上了一把鎖,把韓子奇拒之門外了! 世上有各式各樣的鎖,同時也配好了各式各樣的鑰匙,一把鑰匙開一把鎖。

    誰能料到,韓子奇這把不起眼兒的鑰匙,偏偏能插進蒲緩昌那老謀深算的心裡去,捅開他那把沉甸甸的大鎖呢? “蒲老闆!我知道您心胸大、度量寬,肚子裡能撐得開船,跑得開馬,要不然,能掌得了那麼大的家業?大人物,心能容人,手能用人。

    戲文裡唱的漢劉邦,文用張良,武用韓信,輕易取了天下;楚霸王武藝高強,雖有一範增而不用,終究難逃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兵敗烏江,别姬自刎!蒲老闆!我知道您是胸懷大志的人,不像我師傅那樣,空有一身本事,卻不思進取,終究成不了氣候。

    我為他養老送終,總算盡了孝道,往後的路就得自個兒走了;您收下我,也是對亡人的徒弟的一點兒照應,這對我師傅沒有什麼損害;對您,卻讓街坊四鄰、買賣同行瞅着您仗義!” 蒲绶昌沉吟半晌,心說:這小子還滿腹經綸,講古論今,心裡有點兒道道!梁亦清手下有這麼個徒弟,卻窩在琢玉坊裡,沒有施展的機會,可惜!要是真讓他進了彙遠齋,說不定…… “蒲老闆!我是個落難的人,在北京無親無故。

    梁師傅去世之後,我既沒處投靠,也沒路謀生了!念您是同行長輩,才鬥膽向您開口,求您高擡貴手,賞我一碗飯吃!常言說:滴水之恩,也當湧泉相報。

    日後,我決不會忘了您的恩情!不瞞您說,這三年,我好歹也跟梁師傅學了點兒手藝,那件寶船要是讓我來做,恐怕也就不至于落到今天這地步了。

    蒲老闆,您再給我三年的時間,我保證能按圖、按期把寶船交到您的手裡,這樣,您既在洋人面前圓了面子,彙遠齋也避免了虧損,無論您賣多少錢,我概不過問,分文不取,權當孝敬您老人家,報答您的收留之恩了!” 這番話說出去,蒲绶昌的神色緩和了許多。

    他權衡一切的準則,無非是“利”、“弊”二字,偏偏韓子奇投其所好,盡述其利,竟無一弊,這就使他不能不動心了。

    原來,蒲绶昌根本不曾和洋人沙蒙·亨特簽訂什麼合同,也沒接受具有任何條款的協議,隻是接了亨特的那張圖,答應依圖琢玉,幾時完工,幾時面議價錢。

    梁亦清船破人亡,傾家蕩産,并未損害蒲緩昌一根毫毛,甚至還得到了一大筆“賠償”,這宗買賣是再合算也不過的了。

    至于寶船,原圖還在,偌大的北京城有幾千名琢玉匠人,還怕無人敢接嗎?即便梁亦清比别人的手藝略高一籌,已是人亡藝絕,也無法較量高下了。

    剛才他裝作無意中帶走殘船,目的便是為下次的制作提供一個絕大部分尚且完好的範本!現在,梁亦清的真傳弟子竟主動上門,繼續師傅未竟的事業,這真是天賜蒲绶昌一條寶船、一名巧匠! 韓子奇觀察着蒲绶昌的反應,知道事成有望了,就說:“您答應了?從今以後,您就是我的師傅!” “别忙!”蒲绶昌伸手攔住韓子奇,以為他急着要行師徒之禮,“子奇啊,你知道,我是個心腸最軟不過的人,走道兒碰見螞蟻都繞過去,惟恐傷了它們的性命,更何況你是個人,走投無路的人!你這麼開口求我,我不沖你,也得沖已經過世的梁老闆!彙遠齋雖說是生意做得緊緊巴巴,我也不能眼瞅着你餓死,憑着我和梁老闆的交情,他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有我蒲绶昌的一碗幹飯,就不能叫你喝粥!可有一樣兒,子奇,你讓我為難啊,”他吸溜着嘴,遲疑地說,“咱們可是隔着教門的人!玉器行裡,這一點是泾渭分明,回回的鋪子裡隻收回回學徒,漢人的鋪子裡隻收漢人學徒,你們回回的禁忌很多,我不能為了你一個人單開夥啊,還怕别的人跟你不合群兒……這事兒,恐怕還是不成!” “師傅,這不要緊哪!”韓子奇已經管他叫“師傅”了,“我到了您那兒,隻管做這一件活兒,任誰的事兒都礙不着;至于夥食嘛,窩頭、鹹菜您總供得起吧?我有這就行了!” 蒲綏昌無話可說了,又尋思一陣,突然朝韓子奇的肩膀一拍:“好,一言為定,你明兒就跟我走!” 韓子奇送走了蒲緩昌,回到奇珍齋,默默地清點賬目,把平日的流水明細賬一一理清,托着賬本和庫存的現錢,來到後邊堂屋,往桌上一放:“師娘,師妹,請過目,奇珍齋的家底兒都在這兒了。

    這些現款,萬幸蒲老闆沒有拿走,師娘和師妹就應付着過日子吧……” 壁兒愣了:“奇哥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韓子奇的兩行熱淚滾落下來:“我……該走了!” 白氏一驚,忙問:“走?你上哪兒去?” “跟蒲老闆走,接着做師傅沒做完的活兒。

    師娘,您多保重吧,原諒我不能再盡孝了,我……不能離開水凳兒,不能扔下師傅的半截子寶船不管啊!等到有一天……” 不等他把話說完,壁兒已經氣得打顫:“好啊,你要投奔我們家的‘堵施蠻’(仇人)?你這個無情無義、認賊作父的東西!我爸爸當初真是瞎了眼!你走吧,這就走,永遠别登我們家的門兒,隻當我們誰也不認得誰!” “師妹,你聽我說……” “别說了,省得髒了我的耳朵!” 韓子奇有口難辯,既然這兒已經沒有了他說話的權利,他就什麼都不說了,一橫心,扭頭就往外走。

     七歲的玉兒從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