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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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着妹妹的身材,又比着自己的舊衣裳,裁成了兩件夾襖的面兒,配上舊裡子,一針一線地縫起來。

    八月節說話就到了,父親的寶船也就要完工了,師兄不是說要帶着全家去逛萬壽山、照相嗎?這新衣裳正好穿着去。

    壁兒長這麼大還沒照過相,沒出過這麼遠的門兒,早早地就準備上了。

    她猜想,到了那一天,她和妹妹穿上這新衣裳,照出像來一定非常好看,說不定逛萬壽山的人都争着、擠着來瞅呢,“這是誰家的倆姑娘呀,長得比畫兒上的美人兒還俊!”“是玉器梁家的!”那時候,她可得管住自個兒,不許害怕,不許害臊,要不,照出相來可就沒她本人美了。

    ……這麼想着想着,她不覺自個兒笑出聲來。

     “姐,你樂什麼呀?”玉兒問她。

     “姐心裡高興才樂呢!瞅這新衣裳,你不樂嗎?” “啊,我還能不樂?正等着穿呢!天天瞅月亮,盼着它圓得像一隻玉盤!姐,月亮怎麼圓得這麼慢啊?” “快了!”幫着壁兒打扣子的母親白氏說,“‘小棗兒紅,月兒明’,沒幾天兒了。

    咱們回回,不在乎這個八月節,也就是圖一個居家團圓的吉慶。

    到那天,媽給你們買白糖桂花餡兒的、豆沙餡兒的、棗泥餡兒的清真月餅,買西瓜,買果子——‘今兒個是幾兒唻,您不買我這沙果、蘋果、聞香的果兒唻!’”貧病之中的白氏,瞅着兩顆掌上明珠,心裡也泛起甜蜜的柔情,輕聲學着賣果子的吆喝聲,為這娘兒仁的中秋夜話增添一點樂趣,“你爸沒日沒夜地忙了三年,也該讓他歇歇了!” 母親的輕聲慢語,激起了玉兒無限的向往,她放下寫字的毛筆,爬到炕上,卷起窗戶上的紙簾兒,又在急切地瞅着那還差幾分沒有盈滿的月亮。

     小院裡清涼如水,月光下,小棗兒紅了,石榴熟了,指甲草、茉莉花在窗下開成一片,散發着淡淡的幽香。

    牆根兒底下,草棵子裡,蛐蛐兒輕輕地唱着:“知——知——”好像也在催促着那美好的時光早些到來。

     前邊琢玉坊的窗紙也透着燈光,在“沙沙”的磨玉聲中,梁亦清手捧着鄭和下西洋的寶船,正在加緊精雕細刻。

    合同期限迫在眉睫,蒲老闆在等着他,沙蒙·亨特先生在等着他,患難老妻和兩個女兒在等着他,他自己也在等着這艘寶船竣工的時刻。

    三年,一次多麼艱苦卓絕的航行,他像一名久經滄海的老舵工,穩穩地把着舵,在疾風惡浪、激流險灘之中小心翼翼地穿行,不容許有一絲一毫的差錯,一分一秒的懈怠,現在,遙遠的航程就要結束了,站在船頭縱目望去,已經看見了近在咫尺的彼岸! 他喘息一下,用粗糙的手掌撫摸着巍峨的寶船,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不容易呀,“馬哈吉”鄭和,梁亦清陪着您一塊兒闖過來了!他注視着器宇軒昂的鄭和,注視着甲闆上劈風斬浪的一個個人物,仿佛他也加入了那雄壯的行列,仿佛那開往麥加的寶船上,也有吐羅耶定巴巴的身影!啊,巴巴,您現在到了哪兒了?我的心一直跟着您呢,我留下了您的易蔔拉欣,把他撫養成人了,這寶船,穆斯林的寶船,是他和我一塊兒做出來的! 他想象着,這件寶船出現在黃胡子、藍眼睛的洋人亨特先生面前,将會是怎樣的驚訝、贊歎,一定用我們聽不懂的洋文說:嗅,中國有這樣的能人,果然把“三奇”合而為一了!他還想象着,要是亨特先生把這件寶船拿到什麼萬國博覽會上去展覽一下,一定會得到更多的人贊賞!這不是胡思亂想。

    民國十五年,在美國舊金山舉行的什麼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北京的象牙雕刻不就得了個金獎嘛!當然,他梁亦清不是為這個才做寶船的,這寶船上凝聚着他一生的心血和信仰,隻要這寶船能夠周遊四海,讓天下的人知道中國玉雕藝人有怎樣的手藝,他就知足了,就算沒有辱沒“玉器梁”世世代代的聲譽!他進一步設想,那成千上萬的觀看寶船的人,一定也有穆斯林,如果他們知道這寶船出自中國的穆斯林之手,一定為“朵斯提”感到無上的光彩!不,這辦不到,寶船L沒刻着“經字堵阿”,也沒刻着他梁亦清的名字,誰也不會知道他! 梁亦清感到一種莫名的遺憾。

    藝人畢竟是藝人,不能和著書立花的文人、揮毫作畫的畫家相比,不能在自己的心皿化成的“活兒”上題款、蓋章。

    藝人是下賤的工匠,自古來“好人不下作坊,好馬不上磨房”,就連明朝的琢玉大師陸子岡,被召進皇宮制作禦用的物件兒,也不許他在上面留名,為這,陸子風差點兒丢了腦袋!……但是,這點兒遺憾,隻在梁亦清的心頭閃了那麼一閃,也就自生自滅了。

    手藝人,想這些于什麼?普天下三百六十行,能工巧匠不隻是“玉器梁”,千古留名的能有幾人呢?那紫禁城裡的宮殿,頤和園裡的萬壽山,天壇的圄丘台、祈年殿,盧溝橋的獅子,居庸關的雲台,還有那萬裡長城,不都是木匠、石匠、泥瓦匠造的嗎?現如今,都歸功于什麼秦始皇啦,西太後啦,哪一個曾經刻上了匠人的名字呢?後世的人誰知道有多少藝人在那上面花了心血、搭了性命呢? 水凳兒又蹬起來,蛇子又轉起來,梁亦清屏棄一切雜念,重又投入專心緻志的創作,在三保太監鄭和那飽經風霜的眉宇之間做畫龍點睛的镂刻。

    鄭和,這位傑出的中國穆斯林,在他手執羅盤、眼望麥加,指揮着寶船與風浪搏鬥的時刻,一定是鎮靜沉着、胸懷坦蕩的,人間的苦難,自身的榮辱,都置之腦後了,他大概也沒有想到自己的身後,會在全世界航海史、中國穆斯林功業史上占據光輝的一頁,留下顯赫的姓名吧?梁亦清懷着崇高的敬意,緊緊盯着鄭和那穿透萬裡雲天沖破萬頃碧波的眼睛,惟恐自己睫毛的一閃、心髒的一跳都會影響雕刻的精确,有損于那雙眼睛的神采…… 韓子奇一直守在旁邊,目不轉睛地領受師傅那精湛達到極緻的技藝,這是他至高的藝術享受和外人無緣分享的殊榮。

     突然之間,他感到師傅的神色有些不大對頭。

     寶船上,鄭和的那雙眼睛變得模糊了,仿佛鄭和由于遠途跋涉的勞累和風浪的颠簸而暈眩了,他要做片刻的歇息了?不,是梁亦清自己的眼睛……眼睛怎麼了?像一片薄雲遮在面前,缭繞,飄動,他努力把眼睛睜大,再睜大,也無法清晰地看清近在眼前的鄭和! 梁亦清雙腳停止了踏動踏闆,微微閉了閉疲倦的眼睛,笑笑說:“這活兒,越到畫龍點睛的時候越費眼啦!” 韓子奇默默地看看師傅的眼睛。

    那雙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之中,上下眼睑重疊着刀刻一般的三四層紋路,眉毛和睫毛上被玉粉沾染,像冰雪中的樹挂,像年代久遠的古迹上的黴斑,幾十年的琢玉生涯,師傅把自己琢成了一個蒼老瘦硬的玉人!那一雙眸子,從原來的清亮、烏黑而變得像霧霭山岚一樣黯淡;托着瞳仁的眼白,已經布滿了鮮紅的血絲,像兩顆瑪瑙!韓子奇為師傅感到痛惜,為自己感到慚愧:師徒如父子,為師傅分了多少憂愁和辛苦呢? “師傅,您歇着吧,這活兒,明兒再接着做……” “明兒?明兒就八月十二了吧?咱不能将米将牙兒地等到十五才交貨,我想,早一天是一天……” “那,我來接着做,您歇會兒,瞅着我就成了。

    ” 梁亦清堅決地搖了搖頭:“不成!自古以來,都是徒弟畫龍,師傅點睛,不能亂了章程。

    ” “師傅,我亂不了您的章程,”韓子奇說,“我先替您做一會兒,到肯節兒,還讓您做……” 師傅看着這個自信而又逞強的徒弟,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松口:“子奇,不是師傅信不過你,這三年,你的手藝已經學成了,比師傅我差不到哪兒去,這寶船其實就是咱爺兒倆做的,隻不過你做得少點兒,我做得多點兒。

    以往,不當緊的地方,我不也放手讓你做了嗎?可眼下,這活兒到了畫龍點睛的時候了,怕萬一有個閃失,還是由我來做完了它吧!我這輩子琢了多少玉,最可心的也就是這個大件兒,這是我的壓軸戲,唱完了這出戲,我梁亦清也就稱得上一個琢玉高手了!往後,我就光支支哈兒,瞅着你也唱成個名角兒!子奇,再等等……” 人心,畢竟不是靠語言可以完全表達的,師傅還是沒有透徹地理解徒弟。

    說到“閃失”,韓子奇默默地縮回了躍躍欲試的手,他不想再分師傅的心,讓師傅安安靜靜地施展出積幾十年經驗而爐火純青的絕技去點睛吧,那是一個藝人赢得創造的快樂和榮譽的關鍵一搏! “要記住,”梁亦清歇息了片刻,似乎覺得眼睛從疲倦中得到了恢複,心境也更加平和、安定,“一個藝人,要把活兒當做自個兒的命,自個兒的心,把命和心都放在活兒上,這活兒做出來才是活的。

    人壽有限,‘無常’到來,萬事皆空;可你留下的活兒,它還活在人間。

    曆朝曆代的能工巧匠,沒有一個能活到今天,可他們琢出的玉器呢,不都一個個還活着嗎?” 坨子又轉動起來,梁亦清此時完全忘卻了自我,把他的命、他的心都和寶船、和鄭和融為一體了。

    那寶船上的風帆鼓漲起來,旌旗漫卷起來,舵工、水手呼喊起來,渾厚深遠的号子和洶湧澎湃的風浪聲在琢玉坊中震天撼地地響起來,三保太監鄭和站在船頭,魁偉的身軀随着風浪的颠簸而沉浮,雙目炯炯望着前方,随時監視着前途中的不測風雲…… 突然,這一切都在刹那間停止了,梁亦清兩手一松,身軀無力地倒了下去,壓在由于慣性還在轉動的坨子上…… “師傅!師傅!”韓子奇像在夢中看見了天塌地陷,靈魂都被驚飛了,他呼喊着撲倒在地,扶起四肢松軟的師傅…… 梁亦清在徒弟的懷抱中吃力地睜開了雙眼。

    “寶船,寶船!”他氣力微弱地呼叫着。

    在這一瞬,他的眼睛是清亮的,炯炯有神,他在搜索那生命與心血化成的目标!當那雙眼睛接觸到寶船時,他的一雙晶亮的瞳孔立即像燃燒的流星,迸射出爆裂的光焰,随即熄滅了…… 寶船!在渡過漫長的航程即将到達彼岸的時刻,寶船遭到了意外的滅頂之災!三保太監鄭和遙指遠方的右臂被摔斷了!這是《鄭和航海圖》中至關緊要的一筆,整座玉雕的核心部位,七下西洋的方向所指,一臂斷裂,前功盡棄,即使丘處機、陸子岡再世也無可挽救了! “啊!”梁亦清發出一聲撕裂肺腑的慘叫,一口鮮血飛濺出來,染紅了那雪白的寶船!生命在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瞬中結束了,他倒在那殘破的寶船上,滾熱的鮮血把琢玉人和碎玉連成一體! “師傅,師傅啊!”韓子奇瘋狂地撲到師傅身上,琢玉坊中回蕩着凄厲的呼喚。

     梁亦清僵卧在他耗盡了生命的水凳兒前,無聲無息地告别了他為之奮鬥的事業。

    遺憾的是,這事業終于沒有能夠完成,出師未捷身先死,他和他的寶船同歸于盡了!他的粗糙的雙手緊緊抱着那艘未曾問世就已損毀的寶船,一雙血紅的眼睛定定地圓睜着,大張着嘴,仿佛在呼喊:真主啊,再給我時間! 月光下,靜靜的小院紛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