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殇

關燈
宅的兒孫把房子也賣了,梁亦清和韓子奇就不再登門。

    往日的“博雅”宅,雖然并非真的藏着随侯之珠、和氏之壁,但也确有一些稀世珍品,老先生看得很重,從不示人,現在也都千金散盡,付與明月清風了。

     想到“玉魔”老先生,韓子奇的心中就覺得隐隐作痛。

    但是,老先生雖然作古了,他那些收藏還在人間啊!玉,有千年的壽命,萬年的青春,是不會死的,說不定明日的奇珍齋就有力量搜尋這些流散的珍寶了。

    他還有一個野心勃勃的計劃,要對師傅說。

     回到奇珍齋,韓子奇把長衫一脫,就跟師傅報賬,把貨款和省下的車錢全交了。

     “你看你!”梁亦清埋怨他一句,仍然低着頭做活兒,“貨都交了?蒲老闆都說些什麼?” “他說以後還多要點兒兔兒爺,”韓子奇站在師傅的身後,拿起一把扇子,輕輕地扇着師傅那被汗水浸透的後背,“他還問,寶船頭節日能不能完?我說:能行。

    師傅您看呢?” “我也沒打算拖過八月節,”梁亦清笑笑說,“按期交貨,兩頭兒都合适!” “師傅,買咱們寶船的洋人已然來了,恐怕就是來取貨的!我剛才在彙遠齋瞅見他了……” “蒲老闆是專做洋莊生意的,他們那兒洋人來得多了,你認得誰是誰?” “是啊,起先我也沒在意,瞅見一個黃胡子、藍眼睛的洋人出去,蒲老闆一直送到門口,兩個人叽裡咕噜說着洋話……” “你又聽不懂人家說的洋話!” “那當然。

    我就在裡邊兒等着,聽他們櫃上的幾個徒弟在小聲兒議論,說亨特先生剛才問寶船做得怎麼樣了,您聽這話音兒,說的不就是那個黃胡子嗎?” “嗯,也許。

    蒲老闆跟人家怎麼說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彙遠齋的買賣,我也不好打聽,蒲老闆對徒弟管得很嚴,他們什麼事兒都不當着我說,就是背後聽了這麼一耳朵。

    ” “沒事兒,洋人來得正好,我這兒正等着他取寶船呢!” “師傅,那個亨特先生直接上咱們這兒來取貨嗎?” “不,咱們交給蒲老闆,合同是跟蒲老闆簽的嘛!蒲老闆再交給洋人。

    ” “為什麼蒲老闆一直不讓那個亨特先生跟咱們見面兒呢?” “那當然,這宗買賣是蒲老闆的嘛!”梁亦清看了徒弟一眼,“你今兒是怎麼了?老是‘亨特先生’、‘亨特先生’!” “我?”韓子奇笑笑說,“我想知道,咱們這寶船,亨特先生給的是什麼價兒!” “那當然就不止兩千了,要是都歸了咱們,蒲老闆圖個什麼呢?” “他得從裡頭賺多少?”韓子奇對此感到極大的興趣。

     “那,咱就不管了。

    ”梁亦清并不關心這個數目,“買賣人,總是将本求利,連擔挑兒賣菜的還賺錢呢,賺多賺少,是人家的能耐!” 韓子奇的眼睛卻炯炯放光:“依我看,光咱這件寶船,蒲老闆就能淨賺上萬的利!” “你怎麼知道?”梁亦清覺得徒弟今天說話有點兒離譜。

     “我瞅了瞅他們櫃上的買賣,親眼見有個洋女人買走了我雕的一隻玉瓶,花了五百現洋!可是蒲老闆從咱們手裡進貨才花十幾塊錢!您算算,這翻了幾番?” 梁亦清半天沒說話,末了,平靜地籲了一口氣,說:“咱跟人家不能比啊!人家是買賣人,動口不動手;咱是手藝人,動手不動口。

    三百六十行,各占一行,誰也甭眼紅誰,誰也甭小瞧誰。

    做買賣的,興許一口吃成個胖子,發了大财,腰纏萬貫,穿金戴銀,要是流年不順,一陣風興許就給吹倒了爬不起來,砸了飯碗子,他連個糊口的本事都沒有;手藝人呢,憑手藝吃飯,細水長流,甭管遇上什麼災荒年月,咱有兩隻手,就餓不死!” “師傅,人生在世,不是有口飯吃就得,咱們奇珍齋總得有個長遠打算,不能老是這麼埋頭做活兒,讓人家拿咱們的手藝、血汗去賺錢!”韓子奇覺得師傅的想法未免太窩囊了。

     “那,你想怎麼着?”梁亦清聽着徒弟竟有幾分教訓他的味道,感到不悅。

     “我想……想撇開彙遠齋,跟洋人直接做買賣!”韓子奇兩眼注視着師傅,說出他心中琢磨已久、剛才一路上才理出點兒頭緒來的大膽設想。

     梁亦清茫然地瞅了瞅徒弟,好似聽他在說夢話。

    “那哪兒成?蒲老闆是咱們的老主顧,咱不能見利忘義,戗人家的行!我們梁家從不幹不講信義的事兒!” “師傅,您可真是個老實人!”韓子奇歎了口氣,“蒲老闆跟咱們來往,圖的是賺錢,有什麼信義啊?他要是講信義,恐怕釘今兒彙遠齋還不如奇珍齋的鋪面大!聽人家說,蒲老闆早先什麼都沒有,從打小鼓、收破爛,一步步創出了字号,把别人的行戗了,他也從沒覺着臉紅!做買賣,就是認錢不認人,誰的能耐大,誰就獨霸一方。

    您瞅人家瑞蚨祥,前幾天師娘讓我去買布,我聽那兒的夥計說來着,瑞蚨祥原先也就是在布巷子裡賣點兒山東土布,後來瞅準了洋貨有利可圖,就花八萬兩銀子的本錢辦了綢布洋貨店,現如今成了‘八大樣’的頭一個!人家隻要覺着自個兒合适,就于,顧誰的面子了?跟誰講信義了?” 梁亦清沒想到這孩子的心現在變得這麼野,信馬由缰,倒是什麼都敢想!就冷笑着說:“你也想試一試?可是,跟洋人做洋莊買賣,你懂洋文嗎?” “洋文有什麼?那不也是人說的話嗎?蒲老闆也不是天生就會說洋話、念洋文的,也是學的嘛!我三年能學會您的手藝,再花三年還怕學不了那點兒洋文?”韓子奇的心就像一隻風筝放了出去,線越扯越遠了。

     “小奇子!”梁亦清突然從水凳兒前站起來,嚴厲地叫了一聲。

     “師傅……”韓子奇一驚,從無邊的幻想中被拉回來了,惶恐地看着師傅。

    三年來,師傅還是第一次這麼發火兒,也是第一次喊他這個早已被“韓子奇”取代了的乳名! 梁亦清臉色陰沉,沾着玉屑、抹着汗水的額頭上,青筋暴起,一雙疲勞過度的眼睛布滿血絲:“這是誰啊?我怎麼都不認識了!三年的工夫兒,你出落得好能耐!把我的手藝都學到手了,瞅不起你的窮師傅了,奇珍齋擱不下你了?告訴你,你在我這兒還沒出師呢!” “師傅,這,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人家說:梁亦清待徒弟就像待兒子!可别的鋪子呢?你知道人家的徒弟是怎麼個當法兒?起早、貪黑、挨打、受罵,整個兒一個使喚人、聽差的、打雜兒的,三年沒摸着水凳兒的有的是,手藝都是偷着學的!為什麼?手藝行裡有句老話: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可我梁亦清傻呀,沒把你當外人,沒跟你留這個心眼兒!我沒兒子,後輩裡沒指望,怕的是到我老了,眼也花了,手也不聽使喚了,腳也蹬不動水凳兒了,沒人給我一碗飯吃,那時候指望誰?指望你!所以才把全副的手藝、家傳的絕活兒都傳給了你!誰知道,你還沒等到出師,就口吐狂言了!” 韓子奇完全沒有料到師傅會這麼大動肝火地訓斥他,他咽下了憋在喉頭的話,恭順地垂下頭去,靜靜地聽憑師傅數落,兩串熱淚順着臉腮緩緩地流下來。

    師傅的話,使他在心中回顧了三個春秋的難忘曆程,他感激師傅,沒有師傅的收留,他也許至今還是一個流浪兒,也許在追随吐羅耶定巴巴前往遠方朝聖的途中,早被不測風雲結束了生命。

    而如今,他已經在師傅含辛茹苦的栽培下長大成人了。

    師傅說的全是實情,三年來,師傅待他的好,已經超過了那兩個親生女兒,因為他是男孩,手藝、飯碗都得指望他。

    平心而論,他孝敬師傅,也一點兒不差于兒子,一日為師徒,終生如父子,這一點,他是永遠也不會忘了的。

    可是,他又在心裡暗暗地說:師傅,您對我的好,我知道,何必自個兒再說給我聽呢?為了證明您對我好,就把我說成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師傅,這太屈心了,太屈心了! 想到這兒,他感到一股不能忍受的恥辱,像一盆污水沒頭蓋臉地朝他潑來,他要是不言聲兒,就算認了,在師傅的眼裡,在師娘和兩個師妹的眼裡,他就真成了一個不肖之徒,以後,他就是一切照舊,人家也會把他另眼相看了!不,他不能認,不能忍!如果他的确犯了什麼過錯,甯願挨比這厲害百倍的罵,甚至師傅打他,也毫無怨言,可是,他沒錯呀! “師傅!”他擡起右手,猛地抹了把眼淚,“我要是有離開您另攀高枝兒的心,還會跟您明說嗎?那我就悶着,悶着,等學滿出師,跟您拿把手,出了奇珍齋,遠走高飛,您又能如何呢?師傅,我不能走哇!自從我進奇珍齋那天起,就沒打算再出去,我把奇珍齋當成自個兒的家,把您當成我的親爹!我巴望着咱們的生意越做越大,字号越來越響,起個大門臉兒,也挂上像彙遠齋那麼樣兒的金字招牌!我不是瞅着人家的買賣眼饞,不是小瞧咱們看家的手藝,是覺得咱手藝人大苦了,太冤了,咱們的手能掙來金山銀山,可是掙來的歸人家!憑什麼他們坐享清福,咱們苦死受罪?受到哪一天算個頭兒呢?師傅都奔五十的人了,師娘的身子骨又不硬朗,壁兒眼瞅着大了,要出閣,要陪嫁,玉兒上學也處處用錢,這些,光靠手藝成嗎?師傅,您不能不往遠處想想啊!” 梁亦清本來已經覺得自己剛才的話說重了,心裡有些不落忍,又聽他這麼一說,不覺也垂下淚來,撫着韓子奇的肩膀說:“子奇啊,你的心,師傅全領了!可是,你的心太高了,人世的福分深淺,不是自個兒争的,是為主的祥助的,人不能跟命争!我爹臨咽氣的時候跟我說:‘創業難,守成也難,奇珍齋就交給你了!’我說:‘爹,您放心,我決不能對不起祖宗!就是窮得要‘乜帖’(乞讨),也扛着水凳兒走!’有了這‘口喚’,老人家才閉了眼。

    我得好好兒地守着祖宗傳下來的這個攤子,不能亂踢打,萬一有個閃失,毀了家業,百年之後也無臉見亡人!唉,到了兒歸齊,咱不能靠做夢,還得靠手藝,苦熬苦撐往前奔吧,走一步說一步,我能親眼瞅着壁兒、玉兒都能聘到個有飯吃的回回人家,你呢,也能娶上個媳婦,把奇珍齋傳給你,我和你師娘兩腿一伸,‘無常’(死)了,也一心歸主,無牽無挂了!” 師徒二人,相對流淚,傾訴肺腑之言,各自都被對方所感動,欷歔了半天,由韓子奇挑起的一番論争卻不了了之。

    其實,誰也沒有真正說服誰,誰也無心再說下去。

    眼淚這東西,有時能起到極其神奇的作用,能把持有截然不同的觀點的人稀裡糊塗地攏在一起,把迂腐陳舊的意識變得溫暖感人,把生機勃勃的新興幼芽兒在愛撫之中扼殺! 煤油燈放射出昏黃的光輝,玉兒在燈下做她的功課,姐姐壁兒就着亮兒,飛針走線。

    前幾天媽讓師兄去買了塊布,她這會兒正用它來為自己、為妹妹各做一件衣裳。

    師兄一個男人家,還真會挑呢,這塊布,綠瑩瑩的底子,撒滿了白花兒,就像翠葉兒上托着的玉簪花。

    洋布又輕又軟,捏在手裡,叫人從心眼兒裡愛。

    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