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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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們燒了趙家樓,事情鬧大了,軍閥政府派兵鎮壓,抓起來三十多人。

    于是,全北京城的學生總罷課,并通電全國表示抗議,接着,上海、廣州、天津的學生也上街遊行了,聽說天津的學生領袖還是個回回,叫馬駿。

    梁亦清很難全部理解學生們這些舉動的含義,他隻是感到北京和全中國以後的日子不會安甯。

    有一群學生上街募捐,梁亦清聽不大明白他們說的那些激昂的言辭,卻獻出了奇珍齋的一隻玉盤,原是和易蔔拉欣摔碎的那隻五碗配套的。

    中國人都巴望着中國好,梁亦清清苦慣了,日月再艱難也不差這一隻盤子!但是,他又怕這會給奇珍齋惹事兒,央告學生們千萬别說這盤子是誰給的。

    學生們對他說了好些好話,一路演講着、喊着口号走了。

    這都是一些膽大包天的人物,不怕官,不怕軍警,不怕死,為了追求他們心中既定的目标,他們什麼都不怕,徑直往前閉! 吐羅耶定也走了,沿着千百年來的絲綢古道,朝着心中的聖地表加,堅定地走去了。

     人們哪,不可動搖的是心中的信仰,各自為着神聖的信仰而獻身,走向生命的歸宿。

     易蔔拉欣沒有跟着吐羅耶定巴巴繼續跋涉,他留在了北京。

    博大雄渾的千年古都使他迷戀,珠玉璀璨的奇珍齋使他迷戀,他就像一顆随風飄蕩的草籽,終于在這方寶地上落了下來。

    金水橋下的玉液水,社稷壇上的五色土,也許最适宜他的生長,他要在北京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朝聖的路上,他突然改變了方向,決不是為了賠一隻玉碗。

    吐羅耶定巴巴深深地歎息着,走了。

    他沒有勉強易蔔拉欣,也許認為他已經放棄了信仰。

    其實這時候易蔔拉欣還弄不明白究竟什麼是信仰,也許他立志獻身于迷人的玉器作,這就是一種信仰?啊,比起另外一些人的信仰來,這似乎又大微不足道了。

     奇珍齋主梁亦清正式收易蔔拉欣為徒,這是他一生當中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徒弟。

    他本來要把一身絕技傳給久久期待而不可得的兒子,真主卻從天的盡頭給他送來了一個徒弟,他怎麼能把這賜予推掉呢!拜師儀式是極為簡單的,不必焚香叩頭,穆斯林最尊貴的禮節就是“拿手”,師徒二人把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兩雙和琢玉有着不解之緣的手、兩顆癡迷于同一事業的心,就連在一起了。

     梁亦清帶着他來到西便門外拜谒祖墳,這裡埋葬着梁家世世代代的先人,高超的琢玉手藝就是這樣傳下來的,以後,就隻有傳給易蔔拉欣了。

    梁亦清希望得到先人的諒解,他想:易蔔拉欣雖不是梁家的骨肉,也是穆斯林啊,身上流着同樣的血! 面對眼前一片沒有生命的荒家,易蔔拉欣看到的是一條流動的河流。

    六尺之軀,一抔黃土,穆斯林們一個個離去了,什麼都沒有帶走,把一切都留下來了,彙成了玉的長河。

    現在,他懷着衷心的敬仰,涉下河去,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改變了。

     “師傅,我們的第一代祖師爺也埋在這裡嗎?”他望着那一座座土墳,問梁亦清。

    在他随着吐羅耶定四處漂流的日子裡,也曾經接觸過許多手藝人,聽他們說起來,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祖師爺:油漆彩畫匠的始祖是吳道子,鐵匠的始祖是李老君,飲食行業供累祖,泥瓦匠人供魯班。

    他們心中都有一條自己的長河,并且總是滿懷崇敬地談起它的源頭。

    那麼,這條玉河的源頭在哪裡呢?他很想知道。

     “第一代?”梁亦清面對着祖上的墓地,卻難以回答。

    年代太久遠了,他隻知道,傳給他水凳兒的,是自己的父親,父親又是從巴巴的手裡接過來的,這樣一代一代推算上去,究竟第一代是哪位先人呢?他識不了幾個字,又沒有家譜,對于自己的曆史淵源,知道得太少了。

    他遺憾地歎了口氣,“說不準,師傅也說不準啊!” 易蔔拉欣卻用執拗的眼睛看着師傅,他想探究過去的一切。

     “不過,”梁亦清尋思着說,“北京的玉器行業,是有一個祖師爺的,人們尊稱他‘丘祖’。

    ” “‘丘祖’?他是誰?” “這位丘祖,不是咱們回回,他叫丘處機,是個道士,道号‘長春’。

    本來是山東人,小時候家道貧寒,繼承父業,擔個書挑兒,走鄉串戶,賣點兒書啊,紙墨筆硯啊,度日也很艱難。

    後來當了道士,四處雲遊,學了不少本事,特别是琢玉的手藝。

    他到過河南、四川、陝西、甘肅,最遠到過新疆,在出産和阗玉的山裡頭探玉、相玉,眼光、學問、手藝,樣樣兒都是了不起的。

    他從西北又千辛萬苦地來到北京,就在離這兒不遠的白雲觀住下了……” 長春道人的奇特經曆,在易蔔拉欣的心中喚起了一種親切的情感,用自己的想象補充師傅過于簡略的叙述。

    他也曾有過萬裡跋涉啊,但那時,并沒有像長春道人那樣學藝探寶,因為他還沒有認識奇珍齋和梁亦清師傅,還不知道玉的精靈在遙遠的北方等着他。

    現在,他來了! 梁亦清繼續說:“……那時候,天下經過多年戰亂,老百姓苦得很,好多人沒法兒謀生,成了無業遊民。

    長春道人就挑選了一些心靈手巧的年輕人,教給他們琢玉的手藝,從那以後,北京才有了玉器行業。

    元太祖成吉思汗聽到長春道人的名聲,就把他召進宮去,拿出一塊稀世翡翠,請他做成個禦用的物件兒。

    他把那塊碧綠的翠料帶回去,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就随形做成了一個帶着綠葉的香瓜,獻給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見了這翠瓜,已是喜歡得了不得,仔細一看,這瓜還是個有蓋兒有底兒的盒子,打開盒子,嗬,裡邊還有一條長長的翠鍊子,一環扣着一環,從盒蓋兒一直連着盒底兒,絕了!成吉思汗佩服他的手藝,又拿出一塊羊脂白玉,長春道人就用白玉琢成了一隻玉瓶,那瓶子薄得能透着看清手上的指紋!……” 易蔔拉欣仿佛看見了那瓜、那瓶,琢玉高手魔術般的技藝,他在梁亦清的奇珍齋就已經歎服了! “……成吉思汗後來封長春道人為‘白玉大士’。

    ”梁亦清停了停,說,“這是一種說法。

    還有一說,對長春道人就有點兒不恭敬了。

    說是:成吉思汗賜給他一隻王杯,有一次禦駕親臨白雲觀,卻不見他使用這杯,就問他什麼緣故,長春道人說:‘禦賜的聖物,我怎麼敢使用呢?把它頂在頭上了!’成吉思汗這才留神他的頭上,原來那隻玉杯被長春道人打了個眼兒,扣在纂兒上,用管子一别,當成道冠了!成吉思汗見他這麼樣兒把聖恩頂在頭上,一時高興,就笑着說:‘噢,頂天立地,你是玉業之長了!’說起來,這是成吉思汗賞給他的地位,他自己倒沒有什麼本事,隻會打眼兒!我沒有學問,也不知道這兩種說法兒,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不過,從那以後,長春道人就成了北京玉器行業的祖師爺,人稱‘丘祖’。

    四處化緣的道士,隻要能背下來‘水凳兒歌訣’的,必是白雲觀出來的,玉器藝人都要好好兒地待承。

    每逢正月十五,是丘祖的生日,都到白雲觀去拜祖師爺;九月初三,是丘祖升天的日子,又都到琉璃廠沙土園的長春會館去聚會,那兒供奉着丘祖的塑像。

    因為咱們隔着教門,玉器行的回回都沒去拜過匠祖。

    祖上的手藝到底是怎麼學來的,我就說不上了。

    也許就是這位匠祖,也許還有别的祖師 梁亦清留下了一個問号,無法滿足易蔔拉欣了。

     “我想還會有吧!丘祖不是也有師傅嗎?”易蔔拉欣陷入了他的邏想。

    梁亦清說的這個摻雜着傳說和笑話的故事,顯然并不是那條長河的源頭,他還要追下去,追下去…… 回到奇珍齋,已是吃午飯的時候了。

    從現在開始,易蔔拉欣正式稱梁亦清的妻子白氏為“師娘”,稱壁兒、玉兒為“師妹”,當然,對師妹隻須直呼其名就行了。

     “那,你叫什麼呀?”壁兒在擺飯的時候問他。

     “我?我叫易蔔拉欣呀!”他一邊幫着壁兒端菜、拿筷子,一邊笑着說,“我剛來的時候,你不是就知道了嗎?” “我知道,這是你的經名兒!你本名兒叫什麼?” “本名兒?” “是啊,”梁亦清也跟着說,“咱們穆斯林,每人都有一個經名兒,還有一個本名兒。

    比如我吧,經名兒叫‘阿蔔杜勒’,本名兒叫‘梁亦清’。

    你呢?除了‘易蔔拉欣’,還叫什麼?” “我還有一個名兒,好久沒有人叫了……”易蔔拉欣腼腆地低下頭去,似乎不大好意思說出口,“阿爸、阿媽活着的時候,叫我‘小奇子’……” “小奇子?”壁兒好奇地重複着,她覺得這名字既好玩兒又好笑。

     小奇子臉紅了。

     梁亦清笑笑說:“這是個小名兒啊,還得有個大号!日後你學成了手藝,出頭露面,不能讓人家都喊你‘小奇子’!你姓什麼?” 小奇子不說話。

    他的姓氏,也已經好多年沒人問起了,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誰去管他姓什麼呢?是收留他的吐羅耶定巴巴給他起了個經名兒“易蔔拉欣”,從此代替了名,也代替了姓,他出生的血緣,就不再為人所知了。

    現在師傅問起他,使他又想起了遙遠的過去,一種難以言表的情感湧上心頭,眼裡閃耀着淚花。

     壁兒說:“要不然,你就跟我們姓梁吧?” “不,我有姓,”小奇子咬着嘴唇,極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我姓韓。

    ” “呣,”梁亦清尋思着說,“還得起個大号啊,韓……韓什麼呢?” 隻識幾個字的琢玉藝人沒有本領為徒弟命名。

    他希望這個名字要叫起來順口、聽起來響亮,又和琢玉行業多少有些關系,像“君壁”、“冰玉”那樣才好。

    于是興緻勃勃地帶着小奇子,去請教“博雅”宅裡的老先生。

     “玉魔”老人得知梁亦清喜收高徒,“玉器梁”的絕技自此後繼有人,很覺欣慰。

    想了一想,猛然說道:“小奇子?不就是貴店雅号‘奇珍齋’之‘奇’嗎?依老朽愚見,隻須把‘奇’、‘子’二字颠倒過來:‘子奇’可也!古有琢玉大師陸子岡,今有後起之秀韓子奇,好名字啊!” “韓子奇”,從此成了易蔔拉欣——小奇子的正式名字,以至于若幹年後蜚聲玉業、名震京華,這是他和他的師傅梁亦清都始料不及的。

     春去秋來,寒暑交替,門前的楊柳飛了三次花,院中的石榴結了三番果,韓子奇在水凳兒前消磨了千餘個日日夜夜,不知不覺地長大了。

    穩定的生活、溫暖和睦的家庭氣息複蘇了他那顆由于長期漂泊而變得冷漠的心,簡樸但是充足的飯食保證了他從少年到青年的過渡時期急劇增長的營養需求,對琢玉技藝的不懈追求激起他以創造充實人生的信念,繁華的都市環境塑造了他以競争求得立足之地的性格。

    三年的時間,他等于重新開始了人生,吸吮着師傅的心血、北京的水土,悄悄地長成了一個男子漢,個子猛蹿到和師傅那樣高,寬寬的肩膀,挺實的腰身,充滿了青春的活力。

    臉上的稚氣和腼腆褪去了,唇邊已經出現茸茸的胡須,顯得比十九歲的實際年齡還要老成、精幹。

    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遇見玉石就像雄鷹搏兔一般淩厲、